明初,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
高巍《犒宴天心水面亭赋》
超然楼匾额
汪广洋《过故翰林李溉之天心水面亭遗址》
□侯林侯环
2020年,笔者曾作《李泂与天心水面亭》一文,对李泂其人及其所建之天心水面亭、超然楼,详加考证。两年多来,笔者又有一些新的发现,以此,本文不再重复对于“祖籍滕州的济南人”李泂的一些详细考证,而将笔墨主要集中在超然楼的新发现上。
之一
超然楼,今年是它700岁的“生日”
历史上的超然楼,据笔者考证,距今刚好700年的煌煌历史。
李泂(1274—1332),字溉之,祖籍滕州,其先世早已在济南安家落户。好友张养浩尝“问其里,则济南”。于是,张养浩欣然以与李泂“同乡闾,喜甚”。由此可知,李泂乃是“祖籍滕州的济南人”也。
李泂生而颖悟,文思俊逸,作文精妙,为当时的一代文豪姚燧所赏识,力荐于朝,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元泰定(1324—1328)初,除翰林待制。天历年(1328—1330)间,迁翰林直学士,继而特授奎章阁承制学士,参加《经世大典》的修纂。书成后,引疾告归回到济南。复除翰林直学士,遣使召之,竟以疾不能起。
关于李泂的超然楼与天心水面亭的建筑时间,学界多有误解。他们大多指认为虞集撰写《天心水面亭记》的元文宗天历三年(1330)(见张昆河《齐音·天心水面亭》注),此时距离李泂辞世只有两年的时间,其实,天心水面亭及超然楼的建造要大大早于此时。
上面谈到,李泂39岁上,曾有一次为“亲老”而赴江南父亲任上的过程,十年之后,50岁的李泂又一次请辞,这次却是回故里济南常住了。李泂建亭应在此时或更早一些。这有其好友宋褧(1294—1346)《送李溉之得请还济南》的诗可以为证,诗中有句:
朅来重翱翔,五十霜鬓秋。
东望华不注,烟霞齐鲁郊。
言归理松楸,啸傲依堂坳。
这说明,李溉之还济南为50岁,此时已双鬓斑白。李泂生于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50岁时,正为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此时超然楼、萧闲堂等亭馆已经建造完成,故称“啸傲依堂坳”。也就是说,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的建造在元至治三年(或之前)。
1323年到2023年,距今刚好700年整。这还有张养浩可以为证。
张养浩是在元至治元年(1321)六月辞中书参议还济南养亲的,也就是说,他比李泂早两年回到了济南老家,此后8年,张养浩一直居住济南云庄,并与李泂多有交集,张养浩曾多次去李泂家做客,并写有《题李溉之池亭并头白莲》等诗作,诗中有“久别天心水面亭”句,这说明,张养浩曾在一个相当久的时期内多次去过天心水面亭,此足见得李泂居住此亭园时间较久,绝非只是居住了两年的时间。这时间,显然在8年以远。
之二
元末明初,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自然圮毁
元末明初,亦即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在建成的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有一次自然倾圮的过程。大约在元代,由于元朝皇帝的重视,超然楼尤其是天心水面亭声名大振,因而一直保存较好。
元末明初,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圮毁的见证者,为时任山东最高长官的诗人汪广洋。
汪广洋(1329—1380),字朝宗。高邮(今属江苏)人。元末考中进士,曾向朱元璋建言“高筑墙,广积粮”,朱元璋悦之。明洪武元年曾任山东行省参政,其后三任丞相,终为朱元璋赐死。
汪广洋的诗作为《过故翰林李溉之天心水面亭遗址》:
供奉归来已浪游,大明湖上贮清秋。
十千美酒倾山雨,半百闲身对海鸥。
水面风生杨柳岸,天心月过藕花洲。
自从烂醉吹箫去,谁解临亭汎夕流。
(见《全元诗》第五十六册)
此诗又一次坐实李泂归济造楼与亭之时段(“半百闲身”)。至汪广洋生活的元末明初(明洪武元年),天心水面亭虽已倾圮,而“遗址”尚存,惜乎诗中未标明遗址所在地点。
由此可知,汪广洋此诗创作之年,即为天心水面亭(超然楼大约与亭同时)圮毁之时。
据《明史卷一二七·汪广洋传》:“洪武元年,山东平,以广洋廉明持重,命理行省,抚纳新附,民甚安之。”本年,汪广洋创作了大量描绘济南人文风物的诗作,如《趵突泉》《历下秋夕》《秋日济南闻莺》《在省晚凉》《历下亭临眺》等,而《过故翰林李溉之天心水面亭遗址》乃其中之一,汪广洋另有《题王明府历下秋兴图》一诗,王明府者,正为洪武元年历城知县王文显是也(乾隆《历城县志》称:据洪武二年城隍庙碑阴)。由此可证,天心水面亭(超然楼)第一次圮毁时间,在洪武元年或洪武元年之前。与汪广洋差不多同时,又有诗人杨基作有独特的六言诗《天心水面亭》(二首),却未提及圮毁之事,诗云:
海天万里遥碧,秋水一池鉴空。
莫问鸢飞鱼跃,看他明月清风。
其二:
动中消息春到,静里功夫夜深。
三十六宫春意,不道水面天心。
(明刻本《重刻杨孟载眉庵集》卷十)杨基(1330—?),字孟载,号眉庵,晚号海雪。苏州人。少负文名。元末张士诚辟其为丞相府记室。明初,起为荥阳知县。洪武六年,授兵部员外郎,七年出为山西按察副使,进按察使。被谗夺职。与高启、张羽、徐贲为诗友,称明初“吴中四杰”。
之三
明代,超然楼修复完好,依然美不胜收
明代,超然楼又进行了大规模的维修与重建。这有崇祯年间济南诗人杨衍嗣的《超然楼》诗可以为证。
杨衍嗣,据乾隆《历城县志·选举表二》:“承恩子,崇祯时岁贡,年份无考。”
杨衍嗣名声不是太大,而其父杨承恩却非常了得。据济南府县志,杨承恩,字君崇。博学长厚。万历间岁贡。官平阳通判。三视邑篆,不染纤尘。致政归,家徒四壁立,藜藿不充,人皆嗟叹。
许是与家教承传有关,杨衍嗣的这首《超然楼》诗,写来便十分不凡,称得上境界高远,美轮美奂。我们看诗:
近水亭台草木欣,朱楼百尺会波濆。
窗含东海蓬瀛雨,槛俯南山岱岳云。
柳色荷香尊外度,菱歌渔唱座中闻。
七桥烟月谁收却?散入明湖已十分。
诗的首句“近水亭台草木欣,朱楼百尺会波濆”,写的是超然楼的环境与真实状貌,由于靠近湖边,超然楼侧,连草木都是一派欣欣然的气象,而“朱楼百尺会波濆”,则更是令人回味无穷;想想看,在水碧天蓝、绿柳风荷的大明湖上,突然看到一幢亮丽的百尺红楼,那该是何等令人惊艳且养眼的奇观哟!
“窗含东海蓬瀛雨,槛俯南山岱岳云”,写超然楼的远观之环境,以“东海”“岱岳”取象,气势阔大而壮美,但又不令人觉得夸张,因为诗人写的是可以游走移动的自然气象(“云”“雨”),所谓“夸而不诬”“饰而有节”,殆此之谓也。
“柳色荷香尊外度,菱歌渔唱座中闻”,写人们在超然楼中饮酒、观景的美好享受,这是全诗的精句所在。尊,酒器也。绿柳的色泽,莲荷与美酒的清香,所谓色香味俱全。此外,还有视觉与听觉呀,烟山云树霭苍茫,渔唱菱歌互短长,此正湖楼独有之美景特征。
结句,“七桥烟月谁收却?散入明湖已十分”。七桥烟月,宋代济南贤太守曾巩在大明湖兴建七座美轮美奂的桥梁,其美的境界称为:“七桥烟月”。后世,它也成为大明湖之美的总体象征。在这里,诗人巧妙地反问道:清夜里,那“散入明湖已十分”的“七桥烟月”景致,最终被谁收取了呀?这已是不用解答的问题了。
由此,我们可以想到元代大诗人萨都剌的《寄奎章学士济南李溉之》:
山东李白似刘伶,投老归来酒未醒。
天下三分秋月色,二分多在水心亭。
(见《全元诗》第三十册)
大明湖美,大明湖的秋夜更美;诗人说:天下总共三分的秋月之色,有二分多都在天心水面亭上。这是何等的美艳与诗意啊!由此可知,即便到了明末崇祯年间,超然楼与天心水面亭,依然美得令人陶醉!
之四铁铉犒军天心水面亭考
据载,明初,山东参政铁铉为抵御朱棣率领的锐不可当的燕军,曾在天心水面亭犒赏军士,以激发忠义,保卫济南与建文朝廷。
对此,济南府县志多有记载。
乾隆《历城县志古迹考二》引《大清一统志》云:“天心水面亭,明建文时铁铉尝犒军于此。”宣统《山东通志》卷三十四《疆域·古迹一》:“天心水面亭,在大明湖上。……亭后有超然台(注:楼之误),明建文时铁铉尝犒军于此。”
铁铉天心水面亭犒军,是事实,还是传说?
最近,笔者从当年与铁铉一起坚守济南城的参军高巍著作《高不危文集四卷附录一卷》(民国十三年晋新书社铅印本)中,找到了答案。
高巍,据《明史卷一百四十三高巍传》,字不危。辽州人。尚气节,能文章。朱棣率燕兵起事,一无所能的膏粱子弟李景隆被任命平叛大将军,高巍为其参赞军务。此时,高巍上书,请以使节身份使燕,披肝沥胆,说服燕王。其后,李景隆兵败,高巍南归,至临邑,遇山东参政铁铉,二人心忧国事,相持痛哭,同奔济南,誓死拒守,屡败燕兵。及京城破,高巍自尽而死。
此书的一篇序言称:“维时(与铁铉)协心同力,出奇制胜,以身殉国者,辽阳司马高公不危也。”文集中不仅收有高巍与铁铉唱和的诗作,还有高巍的一篇雄文——《犒宴天心水面亭赋》。
由此可证,铁铉天心水面亭犒军不是戏说,而是一部令人唏嘘的悲壮史实。
铁铉赠高巍诗云:
漫将无武笑随何,错节盘根利器摩。
尝读治安思贾谊,等闲尚志慕邹柯。
为臣尽职勤王事,处友知音扣铗歌。
留得凌烟题姓字,功成归里漫蹉跎。
(民国十三年晋新书社铅印本《高不危文集四卷附录一卷》)
高巍《犒宴天心水面亭赋》悲壮慷慨,开端,他书写朝廷急欲用人的紧迫形势:“皇上嗣位,下诏求贤,或举于边陲之军伍,或举于下僚之卑官。遗民侧陋,草泽鱼盐,思武弁于巨鹿之下,梦良弼于板筑之岩。”
赋中,高巍还回顾了自己受到建文帝器重的过往历史:“值燕人之不轨,命将帅以靖边,凭坐井之管见,特献策于君筵,蒙圣恩之宠渥,参戎政于军前。”此时,在犒宴、誓师过程中,不意天气大变,一时天昏地暗,不知是何征兆。于是,高巍在赋的结尾,以百折不挠之勇力,激励士气:“众资群策,屈力保全,焚烧楼橹,擒获尤奸,是日也,天地昼晦,剑戟光寒,湖水尽赤,原野变丹,彼既智穷而力竭,我固守不动如山。乘夜遁去,弃甲北还,闻风声指鹤唳,实破胆而摧肝,得胜告四方屏藩之国,具捷奏九重仁慈之天。”
据考证,此时天心水面亭已圮毁而成“遗址”,铁铉的犒军,当是在亭子的遗址之旁进行的。
之五
崇祯“己卯之变”,超然楼惨遭毒手
笔者认为,关于超然楼的一个最关键、最动人的记载,存在于有“纂辑之良史”之称的清乾隆《历城县志》中。
乾隆《历城县志·古迹考二》超然楼条:“在水面亭后。元学士李泂建。己卯毁。《旧志》。”
《旧志》,指的是明崇祯《历城县志》,据其卷四《建置 宫室》:“超然楼,水面亭后,楼头一望,十里湖光,尽在目中。己卯,火。”又,卷十一《古迹 宅苑》:“超然楼,水面亭后,元学士李泂建。己卯,毁于虏。今谋修复。”
那是明代成书的县志,所以纂修者敢于实事求是地说。而在清代,据笔者详考,乾隆《历城县志》之前山东与济南各地方志书,如清康熙《山东通志卷十九宫室》、康熙《济南府志卷七古迹》,皆只有“天心水面亭”的词条记载,而无只言片语涉及“超然楼”。惟有雍正《山东通志》卷九《古迹》“天心水面亭”条,则将楼、亭二者合二为一,称:“天心水面亭,在府城北明湖上,元学士李泂建。天历三年诏虞集为记,亭后有超然楼。”
亦无“己卯毁”的字眼。由此可知,超然楼之“己卯毁”,乃是乾隆《历城县志》独家的“设计”(此后道光《济南府志》跟进),所以称见于“《旧志》”,乃不得已之举。须知,在清之暴政之下,真实也是不准说的。而乾隆年间残酷的文字狱尤为酷烈。
“己卯”,济南人心中永远的伤痛!
明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清兵南下陷济南,前后破畿辅州县四十三,山东州县十八,掳掠人口四十六万余人。济南军民与清军血战六十日,谱写了一曲保家卫国、英勇不屈的壮歌。
据史书记载,济南城破后,残暴的清兵举起屠刀,“焚杀官兵绅弁数十万人,踞城十有四日乃去,家余焦壁,室有深坑,湖井充塞,衢巷枕藉,盖千百年来未有之惨也!”
大明湖成了鲜红的血水之湖。
趵突泉呢?当时的诗人、无愧民族英雄的山东右布政使凌义渠在其趵突泉诗里这样写道:
堪嗟己卯春,泉灵忽中閟。
岂止地肺渴,得无天帝醉!
(凌义渠《趵突泉涸久复涌顿还旧观》,见清四库本《凌忠介集卷二诗》,侯林、王文《济南泉水诗补遗考释》29页)
是的,富有灵性的趵突泉也已经哭干了眼泪,停止了喷涌,诗人说: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人间悲剧发生而不顾,这一定是天帝醉了呀!
有清一代数百年,超然楼与天心水面亭再也未能得到重建。人们有时将鹊华桥北的水面亭当作天心水面亭加以凭吊咏歌,如清初山东学使宫梦仁、任塾《重过天心水面亭》《公》诗,但,此亭非彼亭,而此楼则久矣不存,他们心里其实都是明白的。如济南名士任宏远《超然楼》:
超然楼记在明湖,学士风流今有无。
还是窗前红菡萏,依然槛外绿菰蒲。
空闻鱼鸟归诗卷,不见龙蛇舞醉图。
此日重寻成瓦砾,岧峣北望一峰孤。
(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古迹考二》)明知是一片瓦砾,却还要不停地去寻找、去吟歌、去凭吊,这是因为,这楼、这亭,实在是美艳无比,许多年里,它们已不单单是一方景致,它们已经走进了人们的内心深处……
所以,当着这楼得以重建,当着这楼很快成为今人的“网红”之地,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偶然的。人们更盼着那个当年连元朝皇帝也被征服的、连名称都堪称天下无双的风雅名亭得以高标准地重建。因为,这是接续济南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文脉,济南的文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