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重修北楼记

石 巍

微信版第1287期

宣城谢朓楼,又名北楼、叠嶂楼,历代碑刻极多。延至清代,最著名的碑刻当属谢启昆撰文、梁巘书丹的重修北楼记碑。可惜谢朓楼在1937年11月遭日军飞机炸毁,剩下的断垣残碑又屡遭损坏,所剩无几。这块著名的古碑也湮没无闻,直到2021年初其拓本册页现身。据拓片的收藏者尹庆先生介绍,他自幼喜好书法,年轻时在太和小学一位老教师家看到这份册页,非常喜爱,于是就借来复印了一份,保存至今。2021年初,他来宣城打工,为了解这份拓片的历史来源和碑记全文。到谢朓楼几经打听联系到我。余惊珍本现世,惊叹之余而为之记曰:

宣城北楼,江南名楼也,以南齐太守谢朓闻名于世。楼基下历代碑刻颇多,唐独孤霖叠嶂楼碑记,宋苏为绮霞阁碑记,明李东阳叠嶂楼诗碑,清谢启昆重修北楼碑记,其尤著者。历代拓者络绎,抗战前坊间书肆亦有售者。惜八十三年前毁于日机轰炸,残碑断碣,满目凄凉。国初破四旧,修马路,炼钢铁,城内古碑多为敲碎,前代之拓片遂成孤品。予曾于国家图书馆见元宁国路题名碑记,明李东阳叠嶂楼诗碑,清孙翼谋宁国府儒学碑记诸拓,皆出自宣城,而原碑于今则踪迹全无者。昨日,有皖北太和县尹君来,语及乾隆四十六年重修北楼记拓片者。余惊谢楼之毁八十载后竟有知情者,听其述及缘由。知该拓原存太和县一教师家,尹君为民间书法爱好者,向其借得复印,以拓片有缺损处特向予求得原文,而原拓竟于前岁遭人窃去,教师甚惜之,不知尚存世间否?

按,谢启昆者,江西南康人也,乾隆中为宁国知府,后官至广西巡抚,所至泽惠一方,宣城人时以“谢公复来”目之。在宛之日,复修康熙中许公廷栻重建之谢朓楼,亲为文以记之,并延亳州梁巘书丹立石。梁氏书界宗师,时与钱塘梁同书并称“南北二梁”。当其时,二梁皆为宣城书碑,北梁之碑立北楼,南梁之碑立南楼,世所景仰,书界之盛事也。世易时移,斗转乾坤,二碑皆已不存,今北楼之拓既见,南楼之拓尚存否?待有知情人留意之。

岁次庚子十一月廿四日记。

补记:经网上搜得2011年北京保利国际拍卖公司曾拍卖梁巘《重修北楼记》册页一册,成交价92000元。观其照片,非拓片,当为时人临摹本,第一页有清藏书家萧山汪继培“苏潭鉴赏”钤印。

《重修北楼记》是乾隆四十六年,宁国知府谢启昆所作。全篇共计449字,收录于其文集《树经堂文集》中,亦存于嘉庆《宁国府志》卷二十三《艺文志》中。尹庆先生所藏重修重修北楼记拓片,是清代或民国拓本,为翻阅方便,被剪裁为册页,每页两排8字,共22页。尚缺74字。我根据古碑形制复原后的版式为16排,每排满格35字,缺失部分,由孙磊先生根据赵孟頫等古人集字补充,以求完璧。特说明如下,后若有发现阙文者,当再为之补充替换。

宁国府《重修北楼记》碑背后的故事

全文如下:

重修北樓記

余少讀太白“江城如畫裏,山色望晴空”之句,未嘗不臨風而企。其後由翰林出守京江,友人吳夔庵謂余言,曩時佐宣州幕,日登北樓,四時風景皆可愛,傾聽輒為神往。其後余再徙郡,而遂臨茲土,且偕夔庵至,則木石亭榭,歷歷如夢寐所見,竟償余素願,豈非天幸歟?

樓居郡治後,踞陵陽之巔。在晉為高齋,至唐始有斯名。咸通間獨孤霖易名叠嶂。李東陽詩“樓因謝公建,名自獨孤留”是也。明復為高齋。國朝郡守許公重建,仍北樓舊名。規制古樸,無鏤刻采藻。年久木蠹墁駁。余治郡之明年,值郡事少,因其舊制而少新之。刪剔榛穢,洞達八窗。暇日攜宾从登覽其上,見夫合郡山川形勝,暸如聚米;俯瞰萬瓦鱗次,茅簷疾苦,日在目前。宣上澤而紹前修,固守土者之所興念。而茲地自余家元暉以文章吟詠臨之而著名,自齊迄今千餘年,謝氏乃復有余履其舊地。余何人,豈敢希跡元暉?而為謝氏之故事,不可不記也。況有修復之功,宜志其歲月乎。若夫高明之致,幽曠之觀,與夫黛柏虯松,奇花異鳥,翠微繚靄,風帆出沒之勝,元晖諸篇與太白之詩具在,騷人游士不待余言而自能惝怳遇之。

赐进士出身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编修知宁国府事南康谢启昆撰。

敕授文林郎前知湖北巴东县事亳州梁巘书丹。

乾隆四十六年岁次辛丑秋七月立石。

宁国府《重修北楼记》碑背后的故事

谢启昆(1737—1802),字良壁,号蕴山,又号苏潭,江西南康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授翰林庶吉士,历任镇江、扬州、宁国知府、浙江按察使、山西布政使,官至广西巡抚。谢启昆的一生,不仅为官清廉,政绩卓著,甚得民心,且治学有方,著书立说,著作等身,著有《树经堂集》等多种。

谢启昆在记文中记述了自己与宣城的渊源,对谢朓、李白两位先哲的崇敬和追思,以及重修谢朓楼的经过,是一篇情景交融、妙趣横生的记文。文中谢启昆两次提到的夔庵先生,是清代一位很有名的师爷——与他有着莫逆之交的吴克谐(1735—1812),字夔庵,号南泉老人,浙江石门县洲泉(今桐乡县洲泉镇合兴村)人。著有《自辨成案》十二卷、《南泉诗草》一卷。他曾先后两度作幕于宁国,在宣城寓居达八年之久。

吴克谐幼时家境清贫,入学塾后不久辍学。但他有志向学,耕耘稼穑之余秉烛自学,专心一意,勤勉不倦。乾隆二十二年(1757),20岁的他先后入海盐县署和江西建昌县署做幕僚,积累了幕僚经验。二十六年(1761)赴京,结识刑部尚书胡季堂(1729—1800)。胡季堂“屡勘冤狱”,碰到有疑的案狱,就和吴克谐商量讨论。吴为其执笔写的审判定罪、上报案情的文字,衙门中其他的案牍人员,未能更改一字。二十七年(1762),为直隶栾城知县刘灼雅聘为幕僚,后又随刘任贵州清平知县,半年后刘因病辞官,吴亦回到家中。

乾隆二十九年(1764),吴在江宁与宁国知府王祖庚结识。王祖庚(1700—1762),字孙同,又字砺斋,松江府金山县人。雍正五年(1727)进士。是著名的书法家、文学家、诗人、史学家。王祖庚“闻友人云此间有吴君寓古寺中”于是前往拜访,“顾视非常,年虽少而出语惊人,判事如流,殆非凡幕,敢屈君相助为理?”于是,吴跟随王祖庚到了宣城。衙中事无巨细,吴克谐全都兼管起来。他虚心好学,律例成案,贯串胸中,临事尤详慎,以求得没有错判误判而后才告结束。王祖庚读了他写的狱案卷宗,感叹说:“吾历官数十年,未见敏捷如君者,殆天授与夫!”不料几个月后,王祖庚病逝于任上,吴克谐只得再至江宁游历以求职。这是他第一次作幕宣州。此后又相继辅佐高辰作幕震泽、华亭。

乾隆三十七年(1772),谢启昆出任镇江知府,好友胡季堂向他推荐了吴克谐,说“非吴夔庵不可”。于是,两人于是年冬相见于镇江,谢启昆“见其貌潇洒不羁,聆其言和易近人,与商古今利弊,时务缓急,片言居要,决策无遗,余心折服,遂订金石交”(谢启昆《南泉幕游记》,载《树经堂集》)遂成为一生之挚交。两年后,谢启昆调任扬州。扬州地当长江运河之要冲,盐漕事务糅杂,宾从往来无虚日。吴克谐处理各县案牍,半天就能了结一天的任务,而且各界群众从来没有丝毫的意见。每当佳节良辰月夕,谢、吴两人棹舟访问如虹桥、平山堂等扬州古迹胜景,怡然自得。

乾隆四十三年(1778),吴克谐回家奔母丧,恰在此时,谢启昆遭遇徐述夔东台书案之冤被捕押解京师,克谐闻讯即刻奔赴京城,为谢多方奔走,艰难扶持,情逾兄弟。后谢采用克谐计谋,冤情得以洗雪。

乾隆四十五年(1780),谢启昆出任宁国知府,邀吴克谐同往。吴得信后高兴得满杯畅饮,大醉通宵,一早即登舟前往宁国。这是吴第二次入幕宣州了。谢初到宁国,发现所属各县仓库亏空达数十万,积存的旧案有十余年还不结案的。吴克谐不怕事烦辛劳,逐个处理。不到一年,仓廪充实,百务齐兴。乾隆四十六年(1781),谢启昆丁忧去职。而继任的萧登生、孙述曾两位知府都挽留吴克谐,说宁国的官吏、百姓都知晓他凛然不可犯,下属六县如有疑案,非吴先生不能治。于是吴克谐在宁国府连续任职七年。乾隆五十三年(1788),孙述曾因病请假回家。这时,新授泰安知府宋思仁仰慕吴克谐的名气,敦请他去府署任职。

乾隆四十九年(1784)谢启昆居家守丧期满后,入都赴吏部引见,路过泰安,见吴克谐,谈及原来“相处十年”之约。从此,吴一直跟随谢启昆左右,先后在淮安、杭州任职。嘉庆四年(1799),谢启昆由山西布政使擢任广西巡抚,吴克谐亦随之至桂林。嘉庆七年(1802),谢启昆逝世于任上,68岁的吴克谐回到家乡,从此不再外出。

吴克谐游幕全国四十余年,所获酬金除购置丰富的藏书与一百多方名砚外,还在桐乡县乌镇开设典当,并常资助其兄以奉养。晚年在家定居后,或翻检古籍,或把玩古砚,有时吟诗作画,颇得乐趣。他建造南泉书屋,除了写韵楼,还有朴斋、春雨轩等处。后来其子廷镛(乾隆六十年举人)又有开拓,凿池叠假山,另筑浴鸥池馆等处。吴克谐逝于嘉庆十七年(1812),享年七十八岁。

《重修北楼记》碑的书写者是乾隆年间的著名书法家梁巘(1710—1788),字闻山、文山,号松斋,又号断研斋主人,安徽亳州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壬午科举人,由咸安宫教习转任湖北巴东知县。乾隆三十六年(1771)以母亲年迈,辞职回亳。乾隆三十九年(1774)山西张佩芳到寿州任知州,亲至亳州延请梁巘出任寿州“循理书院”院长。梁巘此时65岁,已绝意仕途,一生酷爱书法的他,能在老年有个平台,从事书法教学、专心研究,并培养出新人是非常理想的。

梁巘所书碑刻众多,宁国府重新北楼记碑是梁巘晚期的作品。写作时,梁已73岁。笔力浑厚洒脱,深为书法爱好者喜爱,历代拓摩不断。

宁国府《重修北楼记》碑背后的故事

梁巘年轻时曾在江宁游历,与梅鏐兄弟交往甚密,切磋书艺。李放《画家知希录》载:“初得笔法于宣城梅釴,后以工力精专,苍健遒劲,釴与弟鉁皆自叹为不及。”后来,梅鉁的长女即嫁给了梁巘之子、浙江於潜知县梁伟业。二人成为二女亲家。

江宁梅氏为宣城梅氏的一支。清初著名天文历算学家梅文鼎的长孙梅瑴成(1681—1736)得祖父历算真传,深为康熙皇帝赏识,先后钦赐举人和进士,随侍左右,官至左都御史。梅瑴成致仕后赐宅江宁。六子鈖、鉁、鏐、釴、鈁、钅彧,皆有文才。梅鏐(1732—1797)是梁巘亲家梅鉁的同母弟,好书画,精鉴别,家藏金石善本与法帖资料甚丰。

一代名碑,牵连到上述诸多历史名人,这些人物都与宣城有着或多或少的不解之缘,其间的事迹令人回味。常说宣城文化到乾嘉之时已经衰败,其实,在那个考据学和金石学勃兴的年代,许多宣城士人都参与其中,如梅鏐、包世臣等人,而当时的著名学者许多也与宣城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共同缔造了考据金石学的盛世。这其间还有许多历史掌故文献等待着我们去探索去研究。

(作者系宣城市文物所副所长,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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