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江苏常州)
老家人有吃早酒的习惯,一壶老酒喝个把时辰,不急不躁,农忙季节也是如此,这就是家乡人代代遗传的慢生活。
县城的东边有个小镇叫横家垛,这是我的家乡小镇,镇上有个唯一的饭店叫国营人民饭店,在老街的青砖拱桥旁边,家乡人称饭店为“饮食业”。三爷每天早上必来这里,雷打不动。
老饮食业的包子好吃,面是用家乡传统的酵头子发酵的,红皮小麦磨的粉,还加了食碱;馅是手工在砧板上剁的,必须用三分肥七分瘦的夹心肉,肉皮要剁到里面。包子个头儿很大,足足有小碗口大,料也足,皮儿松软,馅儿鲜香多汁。包子上桌,热气腾腾,闻一下已是满口生津。
三爷来这里不是为了吃包子,而是为了吃酒。
三爷的酒量很大,从没有人见他吃醉过。小时候,三爷给有钱人家当小长工,和大人一起煮酒,练就了一个好酒量,在他眼里,爷儿们离开了酒,生活就缺少了情调,干活就缺少了精神。
早上五点钟,三爷早早起床,踩着露水来到饮食业。一路上,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见了总会打声招呼:“三爹,喝早酒去哒?”一声“三爹”,喊出了家乡的乡土味。到了营食业,三爷总会在角落里找个位子,慢腾腾地处坐下来,要上半斤包子,一碟炒花生米子,这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酒必须要吃热的,饭店里的老马马儿(方言:老女人)早把温酒炉子里的木碳点燃了,她知道,三爷该到了。在三爷看来,酒是热的香,一口酒落肚,荡气回肠。一壶热酒,正是家乡人火辣辣的豪情。
与其叫吃酒,不如叫咪酒。三爷每次仅咪一小口,闭上眼睛,享受着酒水穿过食管的香醇,再咬一口包子,酒香更浓郁,仿佛品着家乡风调雨顺的生活。老人家常说,君子的酒,讨饭子的烟。喝酒要有姿态,文绉绉的,才能品尝出酒中天地,才能品出酒中的邻里乡风民俗。
半斤酒落肚,天已大亮,小镇上已经热闹起来了,磨剪子的、修鞋子的、卖老鼠药的、卖肉的,还有说书的瞎子、刚从河里上来的打鱼人,全涌到了饮食业门口,吆喝声把沉睡的乡村喊醒了。三爷酒也吃好了,站起身来,打着饱嗝,满足地离去。他知道,该下地干活儿了。
一路上,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中午和晚上,三爷也要吃酒的,但在家里吃,一碟花生米、炒个鸡蛋,或是一盘咸菜毛豆米、一碟酱豆子,都是他的下酒菜。老人家吃酒从来不考究菜的好丑,搭酒菜搭酒菜,菜只是搭搭,酒才是主角儿。三爷常说,顿顿要好菜,门搭子还要吃得卖掉。
到了冬天,三爷不去饮食业吃酒了,到羊肉物子(方言:羊肉店)去吃。老街上开羊肉店的柳二是我的堂叔,论辈分是三爷的侄子。三爷一进门,柳二便朝门里吆喝一声:“三爹来了!”这是喊给二婶听的。
老规矩,两只五分钱的黄烧饼,二毛钱一碗的羊杂碎汤,再来三毛钱手撕狗肉,酒温起来,汤喝起来,烧饼啃起来,狗肉嚼起来。三爷很受人尊重,每次来,柳二都会多给点碎羊肉、送两只羊眼睛,羊汤里也多洒把大蒜。老街上谁家的羊汤好喝,全凭三爷嘴一张,三爷走到哪家,哪家生意就会好起来,谁不巴结他?
三爷一生中最爱搭酒的菜算是狗肉了。老家人眼里,唯有狗肉最香。那个年代叫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养鸡都成了割“鸡尾巴”,唯有不割“狗尾巴”。冬至节,家家户户剥狗子,煨狗肉。冬至吃狗肉,一年都不冷。左邻右舍都晓得三爷爱吃狗肉,谁家杀了狗,都得先送碗给他,大人把狗肉装在碗里递给孩子:“去,送给你三老爹。”在三爷眼里,狗肉和酒一样重要,曾听三爷说:狗肉塞在牙缝里三天,剔出来还香,还可以喝二两酒。
门前有条河,叫跃进河,大跃进年代开挖的;东边有条港,叫增产港,也是大跃进年代开挖的。两条河都直通长江,河里的鱼虾多如牛毛,下个雨点子都会出一窝小鱼。可惜鱼在河里,却不能自己跳上岸来。那年,三爷找来了三五个靖江蛮子,帮他在跃进河里设了一口“簖”,在增产港口张了一口“?”。
从此,河里的鱼跳到锅里了。花鱼、草把头、季婆子、鲫壳子、脚鱼、老黑鱼,都有。到了秋天,还有螃蟹,家乡的簖蟹。三爷抽时间伺候着簖,玩弄着?,一天能弄到几十斤鱼,却不拿到老街上去卖。他把鲜鱼一堆一堆地分好,东家送点,西家送点,总算还清了欠的“狗肉”账。在三爷眼里,什么东西都好欠,人情不能欠。
大点的鱼送给邻居了,三爷把剩下的小鱼收拾收拾,留给自己搭酒。虎头鲨、鳑鲏、刀鳅、昂刺、骚脚虾,在三爷眼里叫小糙鱼。小鱼大味,鲜得打握筋(方言:打脸蛋的意思)都不丢。到了冬天,用小糙鱼煮花生米子,煮好放到桌子上冻起来,叫小鱼冻,着实是搭酒的好菜。
村子人说,自从有了三爷的两口网,家家户户吃上鲜鱼了。
那一年,公家的田地分到了老百姓手上,老家人叫分田到户,三爷出去了一个星期,从北方牵回了两条黄牛。农忙季节,三爷便牵着牛,挨家挨户帮助耕田、平地。忙完了一天的活,却不肯收人家一分工钱,三爷总是摆摆手,说:“空了请我吃酒。”
“空了请我吃酒”,成了三爷的一句口头语,村子里的人都学会了。家家总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总得请人帮忙,卖猪子、拆老房子、搬新家、掏水井、挖桑树……忙帮好了,最多收包八分钱的“勇士”香烟,从没哪个肯收分钱分钞,临走时留下一句话:“空了请我吃酒”。
那年冬天,三爷病了,看病的老先生开完草头方子,再三叮嘱:切记,切记,千万不能吃酒。吃了一辈子酒的三爷,到了年纪大了,却不能再吃,着实让人心疼。吃饭时,三爷总是拿出一瓶酒,把酒瓶盖子打开,用臭尖嗅几下,再拧紧盖子,原封不动地放到柜子里……
那年冬天,三爷再也没爬得起来,老人家走过了89个春秋,笑咪咪地离去了。村子里挨家挨户,拖老带小,都来了。一刀纸,两瓶老酒往棺材门前的供桌一放,烧纸磕头。
下葬时,三爷七尺三的大棺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村子里的人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