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族群认同的角度对“希腊人-马其顿人-蛮族人”三分法身份认同观念下的雅典与马其顿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梳理。但在两者的族群概念中作为对立面的“他者”——波斯却尚未谈及。
于波斯而言,她是危机中的雅典摆脱危机与扩张中的马其顿进行征服的目标。但进一步来看,波斯为何会成为希腊城邦与马其顿的共同讨伐目标?更确切地说,虽然波斯帝国疆域的广袤与土地的富庶满足了希腊城邦转移危机与马其顿征服扩张的需要,但为何他们都一致将目标定为波斯而不是其他国家或地区?他们从何获取了关于波斯的信息?
由此,希腊文献中对波斯帝国富裕意象的记载与描绘这一问题被引出。具体看来,在希罗多德的记载中首要表现为吕底亚被波斯征服这一事件。
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为希罗多德笔下富裕甚至是奢华形象的典型人物。他以谁是世界上最幸福之人向梭伦提问,以此炫耀自己宝库中的所有贵重而华美之物。
在他向各神庙请示神谕所奉献的礼物中,他的财富得到了更为具体的展示。基于这些记载,希罗多德说道:“实际上,在征服吕底亚以前,波斯人是没有任何奢侈品和令人赏心悦目的生活用品的”。
而他搜集的财富最终为波斯做了嫁衣,当吕底亚为波斯征服后,克洛伊索斯的财富尽落于波斯之手。萨迪斯被攻陷后,波斯对全城进行了洗劫,克洛伊索斯本人在劝谏居鲁士制止士兵对城市的劫掠时,所用的理由便是那些财富已为居鲁士所有,不再归于他,居鲁士不应该让手下的士兵掠夺属于居鲁士自己的财物。
此外,在希罗多德其他处的历史书写中,他叙述了自己从迦勒底人处听闻到的精美神殿,列举了巴比伦地区的富裕,惊叹于金字塔人力物力财力的消耗,述说了兰普辛尼图斯、阿玛西斯等埃及法老的事迹,这些情况对于从居鲁士时代到冈比西斯统治时期的巴比仑与埃及地区的富裕程度进行了说明。而关于波斯帝国的财政情况方面的正式且正面的介绍,则是在大流士统治时期。大流士确定了20个行省区的纳贡金额,
巴比仑地区与亚述的其他地方被整合为第九省区,贡金定为1000塔连特白银;埃及与毗邻的利比亚、库列涅以及巴尔卡被整合为第六省区,贡金为700塔连特,提供给当地波斯驻军的粮食则另算;印度作为第二十省区缴纳贡金最多,数额为360塔连特砂金,以1:13比例换算的话相当于4680优波亚塔连特白银。
而作为对比,小亚细亚地区的伊奥尼亚人、埃奥利斯人同其他民族所在的第一省区纳贡金额为400塔连特白银;将上述巴比伦塔兰特换算成优波亚塔连特的话,波斯帝国一年的贡金收入为9880塔兰特白银,价值4680塔连特白银的砂金,总计14560塔连特贡金。
将其对比于希腊本土的话,公元前478到公元前5世纪30年代的雅典年平均收入为1000塔连特以上,公元前427/426年为2000塔连特,公元前347-前346年岁收入为400塔连特。马其顿典型的富矿潘加昂矿山一处提供的年收入为1000塔连特金银。差距一目了然。因此,在希腊人的认知中,波斯帝国是富裕的。
由于波斯被塑造的富裕意象,在希波战争后期,希腊人联盟与波斯经过了萨拉米斯海战、普拉提亚战役以及米卡列战役后,波斯撤兵回国,斯巴达也退出同盟,但雅典仍坚持对波斯的作战,并同及其他坚持作战的希腊城邦组建了雅典同盟,公开宣告其目的是劫掠波斯国王的领土。
这一行为得到了解释,虽然同盟给出的正当理由为报复以往所遭受的苦难。但从同盟后续所进行的一系列行动以及雅典发展为雅典帝国这一结果,这些都清楚表明,他们的行为显然同荷马史诗所述说的特洛伊战争传说一样,都是奴隶制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对掠夺他人财富与土地行为的一种掩蔽与美化。
只不过荷马时代的阿凯亚人以“海伦被劫”为名,雅典同盟则是以复仇为号。雅典以报复波斯为口号所组建的雅典同盟发展为雅典帝国后,报复波斯的口号不再被频繁提及,但将波斯作为敌对目标的塑造却在雅典帝国长期进行的宣传中被不断强化。
具体来看,雅典通过对希腊人-蛮族人对立的强调来强化对帝国内盟邦的控制,对希腊人优越于蛮族人理念的宣扬以进行对波斯的征战,以理念宣传推动其霸权的建立与扩张。
基于巩固帝国统治的需要与推动帝国扩张的要求,同时又垂涎于波斯帝国的富庶,雅典为获得对其作战时的心理优势,关于波斯帝国陷入衰落的舆论宣传便开始了。
以希波战争为例,从波斯发动战争的主要目的来看,她是为了报复雅典和埃雷特里亚,因为她们对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提供了支援。波斯达成这一目标后,考虑到后续部队的过冬需要才进行了撤军。
但由于雅典同斯巴达争夺希腊霸权所发起的大规模宣传攻势,战争结局在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中胜败易位,波斯成为了失败者,成就了雅典英勇抗争的美名。而随着色诺芬《长征记》的完成,更是将波斯“衰落”意象的塑造推向高潮。
伊索克拉底将活着返回的6000名希腊雇佣兵声称为实际出征人数,以他们远距离奔袭波斯帝国的心脏地区并平安返回大肆贬低波斯的实力。伊索克拉底将提萨弗涅斯和波斯骑兵对希腊雇佣兵的追击视为友好的护送,称远征军的归乡比起那些友好出使波斯的使者的返程都要安全得多。
此外,阿里安也在著作中对色诺芬与他的万人军远征进行了提及,认为他们让阿塔薛西斯领略了自由的强大。至此,波斯富裕而又“衰落”的意象在希腊人的认知中形成了。
在平常时期可能受限于演说与文本阅读等方式对普通公民的影响力度,并未在希腊地区激起广泛响应。但当雅典、斯巴达、底比斯等大邦展开了争霸斗争,并在斗争过程中由于波斯金钱外交的推波助澜而先后走向衰落,希腊城邦深陷于城邦危机之中并无法摆脱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敌视波斯、劫掠波斯是挽救日暮途穷的希腊城邦的唯一正确途径”,而波斯富裕且“衰落”的观念逐渐成为希腊城邦公民的共识。
但他们此时苦于缺少对抗波斯的实力,虽然他们塑造的波斯既富裕又“衰落”。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如今陷入这般困境,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波斯的干预,而他们也在到一定程度上是听命于波斯大王的“敕令”之下的。恰在此时,马其顿崛起了。马其顿的征服欲望是明显的,自身的实力也足以发起对波斯的征战。
因此,对于伊索克拉底为代表的雅典人而言,将富裕而又“衰落”的波斯意象用于宣扬便具有实际可行性了。波斯是富裕的,无论是在希腊人的史书记录中,还是在金钱外交的行动提现上。但波斯也是“衰落”的,无论是在以往雅典帝国扩张时出现于雅典人的文献或演说中,或是如今对于强势崛起的马其顿的军事实力而言。
可见,由于雅典的文化威望与马其顿的征服欲望,两者分别在文化实力与军事实力方面为“希腊人-马其顿人-蛮族人”的三分法身份认同观念与泛希腊主义的可行性提供了基础,这些理念在急需转移危机的希腊城邦与极具扩张野心的马其顿得到广泛响应,最终以建立科林斯同盟的形式于行动层面被落实。
公元前337年春,科林斯同盟建立,同盟设“希腊议事会”进行管理,议事会的召开地点为德尔菲、奥林匹亚、涅米亚和科林斯地峡等宗教中心,希腊大陆诸邦及部分海外的城邦再度听命于希腊的名下。
马其顿并未在同盟之内,但在同盟建立不久,公元前337年夏,科林斯同盟同马其顿结盟,同盟的议事会授予马其顿国王以盟主之位。值得注意的是,在盟约中马其顿王国被记录为“腓力及其后裔之国”。很明显,它强调了腓力二世及其后裔的希腊人身份。但也只提及了他们。
对于他们统治的国家,则只用他们的名字一笔带过。由此见得“希腊人”身份以及“希腊人”身份的优越性等观念对希腊城邦公民造成的影响程度。同时,从中可知:其一,此时的希腊意指希腊城邦,并不包括马其顿。
其二,此时的希腊人包括希腊城邦的公民与马其顿王室,并不包括马其顿人。其三,随着科林斯同盟的出现,马其顿需要一个战时安稳后方的目的达成,并以盟主的身份正式从雅典手中接过了她在其盛期所广为宣扬的“希腊人-蛮族人”两极对立、希腊人天然应统治蛮族人的扩张理念。
其四,伊索克拉底所宣扬的泛希腊主义得到了实现,希腊诸邦停止了混战,将在马其顿的领导下向作为蛮族人经典意象原型的波斯发起征讨。总体看来,双方的共同利益产生了这般宣传,并促成了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