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红高粱
文/吴景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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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觉得红高粱是离我十分遥远的一种粮食作物。有多远呢?感到它就是生长在小说、诗歌或电影里,是味道清新、沁人心脾的一堆词,或是高入云天、猎猎飞舞的旗。而且,我还强烈地认为红高粱是属于中国北方的,充满男性的全部特征,高大、生猛、粗犷。
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缘于当年被张艺谋那部电影《红高粱》魇住,以至于觉得这种农作物浑身上下都是在讲述中国北方的历史和乡村史;更缘于当年也是青春四溢的我,坐火车在大东北的田野间穿行,被真实中那满山遍野的红高粱所震撼。那是秋天的某个清晨,火车吐出的浓厚白雾被汹涌而来的初阳一扫而光,澄明的世界忽然降临,我发现车窗外竟站着望不到尽头的红高粱。恍惚间它们是簇拥着铁轨形成的红色隧道,火车几乎擦着它们的身子在咔嚓咔嚓缓行着,生怕扰乱它们的队列。
它们站得像士兵一样笔直挺拔,长长的穗子虽然已弯成了一把把新镰,仍让人感到它会猛然抬起头,杀一个回马枪,因为阳光正好打在头顶上,让它们像盔甲一样发出刺眼的光。那一瞬,我更确定这种作物的神性来自它们有着父兄一样的形象,来自它们对弱小事物的保护性以及那种赴汤蹈火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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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天,在大足回龙镇的路口,一回头看到那个如同陨石一般插在土地上的大酒罐雕塑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那个大酒罐恐怕是借用了天神的手才能把自己放置成那样倾斜的角度,赭黄色的身体上写着六个红色的大字:高粱酒回龙缘。它让我想起云南大山里某些村落,总会有一棵耸入天际的大树带你回家。而这里多有趣,有一个像大鸟般飞舞着的酒罐子在带我们回家。我仿佛已嗅到空气中浓浓的高粱酒香,走起路来立马就有几分飘浮。
其实,这还是暮春时节,当万亩油菜籽完成生儿育女大业后,才会是纤细的高粱苗栽种在这里的大田或陡坡间的时候。待到八月,这里便是万亩红色的辽阔!
奇怪,还隔着好几个月呢,我分明已嗅到空气中红高粱的清香和高粱酒的醇香,因为红高粱的无处不在!在骑胜村的“农耕文化展示厅”,我看到一束束的红高粱穗子倒挂在屋檐下,像一些来自岁月深处的花。比起北方的同类,它们的身型要短小纤细些,颜色也更接近泥土,但一点也不影响其果实的硕大饱满。透过它们,去看远处蜿蜒起伏的青黛山岭和被烟云笼罩的田野,似乎真是听到龙回头呼呼的声响。
这就是故园的模样,庄稼地头有忙碌的身影,宽绰的院坝有闲坐聊天的老人,池塘枯荷间会钻出几只灰鸭或白鹅。但我知道仅仅这些还不是回龙镇要给我们展现的,一路走过来,回龙镇不断在给我们开着盲盒:设施现代的篮球场,彩色的塑胶跑道,站在开满鲜花的山堡上的精巧小民宿……让人好生疑惑:这里究竟是城市还是乡村?是公园还是乡野?
而挂在屋檐下的红高粱却像指路的手指,清晰地告诉我们,这里就是乡村,永远会生动丰盈的乡村——
别看展示厅只有几百平方米,它的每一寸空间都住着这里人们的历史,展示着他们生活过的痕迹,耕读传家、廉耻孝悌;展示着为这片土地和家庭作出奉献、争了光的名人们,其中有孝敬母亲的八姐妹,考入大学朝阳般的学子们,以及带领乡邻振兴村庄的能人。这里就是一部“骑胜村传”或“回龙镇传”,老祖宗们的开拓和如今年轻人的奋斗都历历在目。
细细读它们,便会懂得世世代代喝高粱酒长大的回龙人,禀性中为何那么像南国的红高粱,虽个头不够高大,色泽不够艳红,穗子也不够巨硕,然而一旦成熟为粮,便会谦和地低着头,返回内心,回报土地。他们多么睿智,不但以本乡本土的名人来鼓励后代去成为名人,更把自己在岁月中得到的真知灼见一条条写下来,作为家训、乡训留给后人:“父亲教导我:人无信,则不立……”“做不成大事也不要去违法乱纪,踏踏实实也能过好日子”“还记得第一次离开村里外出闯荡时母亲对我说的话,若是闯出了名堂,不要忘了家乡”……
什么叫乡村?乡村就是:即使它已有一些形式在靠近城市,却仍从骨子里保存并坚守着我们这个农耕民族最神秘的生存密码,最本质的精神,最朴实的做人原则,最温暖的文明秩序,依然以四季耕种出的粮食、果蔬、家禽、旷野里清新的风去喂养众多人口的躯体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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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以50多度甘醇的高粱酒喂养自己的回龙人,除了会遗传南国高粱那种耐暑抗寒的坚韧斗志、谦和质朴的好脾气外,高粱还会给他们提供怎样的非凡基因?
在攀登回龙镇用粮仓改成的实景村落剧场的路上,又有人在说杨国良。这个英雄的名字是我这次来大足第一次才听说的。但在人们的反复提及中,他似乎已成为我从没谋面的亲人,正在山顶等着我。
对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英雄儿女》完全是我们教科书级别的电影。它正如那首主题歌所唱的“一道电光裂长空”,激发了我们童年时关于英雄主义的所有认知和情怀。许多孩子的睡梦里都回荡过“风烟滚滚唱英雄”的旋律,白日里更恨不能手上长出一支爆破筒,高喊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然后摧枯拉朽地扑向敌人,把他们变成一片焦土,而我们化为金星永远美丽。英雄“王成”在我们的心目中不但形象高大、英俊,是完美男子的化身,更拥有令我们羡慕不已的人生,短暂却高尚,像泰山一样巍峨。所以,当我听说杨国良便是“王成”的原型之一时,内心有太多的东西被唤醒,又忆起小时候在农村一次次跋山涉水去看《英雄儿女》的露天电影,好几次不慎摔进冬水田,浑身湿透,仍打着冷颤把电影看到黑屏……
墙上的杨国良,浓眉,细长眼,他比我想象的更年轻,有着像高粱一样朴实诚恳的神情。然而70多年前的他,十七八岁便沦为地主的长工,而后又被拉了壮丁。但身处社会底层的他却从不绝望和堕落。他崇敬自己的大足乡邻、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饶国良,便把自己的名字从杨国亮改为杨国良。成为人民军队的一员后,他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在朝鲜战场给家人写信时这样说:“为了人民的幸福,为了祖国的和平、富强,我们一定要打胜仗……”这就是70多年前一位中国小伙子的世界观。
特等功臣、二级战斗英雄杨国良被人们称为上甘岭孤胆英雄。当年,在上甘岭战役中,他作为班长奉命率两战士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坚持战斗到只剩下他一人。身负重伤的他,拉响了最后一支爆破筒,与蜂拥而至的敌人同归于尽,年仅24岁。
关于英雄,尽管各个国家、民族因立场不同,给它的定义有所迥别,但核心的东西其实非常一致,那便是无论拥有怎样肤色、语言、文化、习俗的人们都会对勇敢者、坚定者、牺牲者致以敬礼。从某种意义上讲,英雄是一种世界语言,也是一方水土最荣光的代言。
我是在今年春天才知道从小就崇拜的英雄“王成”,竟然是我的老乡,两小时车程便可抵达他的家乡。他的回龙镇老乡、著名诗人红线女曾这样讴歌:“我要把你指认给世界,看那儿——在回龙场,在中国,在你无边的英勇与豪迈中,你的英魂矗立,笔直地矗立……我看见了你的灵魂,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穿过金达莱花的花蕊,回到一株高粱的身体里……老家的高粱,一茬一茬地红了。它们在风中摇曳的样子,像极了我在喊你……”
我也想把手臂举得高高,举过70多年的漫长岁月,去把那个年轻而勇敢的魂灵招回来——他在共和国一段非凡的历史中会以英雄的名义被镌刻在史册里,辉煌,光耀时代。然而他在故乡人的念叨中,就是那个懂事仁义的“三娃子”,是让母亲心尖尖会去疼爱着的“三娃子”。
不久前,回龙镇的人们为自己的英雄打造了一部沉浸式舞台剧《高粱红了》,演员从老到少,从主角到配角全是英雄的家乡人。他们热情澎湃,全力以赴,似乎不是在演戏,而是重返英雄的生命历程,再现那些催人泪下的场景。而从他们的眼神、姿态、对话中,你会霎地明白杨国良的视死如归绝非是偶然和个别的,这片土地从不缺乏勇者。红高粱酒一直奔腾在他们的血液中,赐予他们的注定是用之不竭的激情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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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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