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痛苦,太美了。
文|清晏
曾经被问过一个问题,在这里趁机抛给诸位来思考:
王家卫和侯孝贤的区别是什么?
相信对这个问题,会因为大家对两位导演的理解,而生出许多截然不同的答案——从风格到叙事再到镜像,他们有着太多毫不相似之处。但我想把自己得到的答案放在文章最后,先在这里卖个关子,先说一个采访梁家辉、谈及王家卫时的小插曲。
梁家辉在《东邪西毒》里饰演黄药师
2016年采访梁家辉时,休息间隙闲聊,问及怎么理解王家卫的电影,他很是认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情绪——如果没感受到那种情绪,就没办法理解王家卫。”
这并不是在批评或者说否定王家卫,而是要用一种看上去并不恰当的比喻,把王家卫电影里那种情绪化的力量,再现得更形象而已。因为王家卫电影里始终充盈着过剩且纤细的情感波动,关键是这些电影里的主角,还要把这种情感波动,理所当然地处理成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而能够达到这个状态的人,必须是那些沉浸在物质极其富足、情感却百无聊赖的人。
或者换个大家都经历过因而都能理解的说法。
关于情感生活的痛苦。
那些因情感生活而生发的痛苦,但凡体会过的人都知道,即便用刻骨铭心来形容,都很难表述其万一,比如失恋、比如背叛、比如讨好,比如暗恋,等等。
但王家卫不同。
他电影里的痛苦,总能生出绚烂夺目的花来。
《花样年华》
苏丽珍和周慕云之间的关系就是从被背叛开始的。但导演对这场因为被背叛而开始的背叛和试探的感情的处理,始终处在典型的中国式缄默和情感的压抑状态里——他们欲拒还迎,但更欲迎还拒。
发乎情,但止乎礼。
这就是王家卫电影对痛苦的理解与诠释。
也就是说,尽管痛苦一点都不美,但王家卫却总能处理得很美。
比如《阿飞正传》。张国荣扮演一个浪子,他对在小食部工作张曼玉调情,让她看他的表一分钟,然后对她说:“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
说实话,如果把这句台词放在其他导演的电影里,它是站不住脚的,甚至可以说是令观众感觉到尴尬的。因为它太矫揉造作、自我感动。但在王家卫电影里,这却是最精彩的一个瞬间,以至于我们但凡要复盘王家卫电影里的高光时刻,这个场景都不容被错过——就像张曼玉在独白里说的:不管张国荣是不是因为她而记得这一分钟,但她会一直都记住这个人。
也就是说,它的有效性,只能放在王家卫的电影里。
这就是王家卫的风格,或者是梁家辉所说的情绪——他擅长在硕大无朋的人生里,捕捉转瞬即逝的情绪时刻,并用令人如痴如醉的光影,给它们树碑立传。
还是《花样年华》。张曼玉一套又一套更换的旗袍,历来都是人们称颂艳羡的地方。但这种美,其实包含着王家卫对痛苦的渲染——丈夫背叛了她,但她不能背叛自己的丈夫。这令她矛盾的苦痛,就体现在她的旗袍上:这些无时不刻都展现着女性曲线美的衣服,包裹着她的颈部、胸部和臀部,却露出柔美的双臂,而且两侧的开衩还能看到富有弹性的雪白大腿。
换言之:身着旗袍的苏丽珍,既拥有端庄华贵的气韵,却还有着挑逗人心的诱惑。
在公映的版本里,王家卫要的就是这种痛苦的明确性。
这段被删减的戏,不仅改变了《花样年华》的基调,也改变了苏丽珍这个角色的性质。
也就是说,王家卫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暧昧谜团的美学边界和心理效果,更知道痛苦情绪要怎样嫁接才能生出有力的能量——让角色和故事都处在云山雾罩和暧昧不清里,发乎情但又止乎礼。
王家卫小心翼翼地处理恋情的诸种可能性,让他们在心理上演练着无数种尝试,却始终不会越过雷池一步——换成更流行的网络用语就是:
就那么一点事,主角们就在脑子里能演一出80集的连续剧。
顺着这个理解,来给出文章开头时我得到的答案,再合适不过——王家卫和侯孝贤的区别在于:王家卫是“屁大的事、天大地说”,侯孝贤却是“天大的事、屁大地说”。
当然,要更详细地理解这个答案,就是另一篇文章的事了,我们这里要说的重点并不在于此。
我们这里是要为大家理解王家卫,提供一种极具个人视角的看法,抛砖引玉来的。
如果大家有更大的兴趣去接近王家卫,不如去看看张建德的专著《王家卫的电影世界》。就像毛尖老师说的:
为什么这个戴墨镜的男人,如此磅礴却又如此曲折?
相信看罢《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你会更加清晰地理解王家卫,也会更加深刻地爱着这个总是戴着墨镜的谜一样的男人。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WongKar-Wai:AuteurofTime
译者:苏涛
出版年: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