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正月,潮湿而阴冷,那漫天的灰暗和遍地的苍黄总让人有点打不起精神。这时,你倘若来我们乡下走一走,看到那木窗格子里露出金黄的玉米棒子,屋檐下墙壁上火红的辣椒串,一定会让你心头一暖。风儿像轻盈的蝴蝶,在红辣椒的身边飞来飞去,红辣椒便在屋檐下飘舞起来,像绽放的花朵。
串辣椒是用事先搓好的绳子,把手指粗大红艳如火的辣椒一个一个绑紧,或用大号针带着棉线从辣椒的小柄中穿出。在乡下,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串就是人们的对联,是乡村一道迷人的风景线。红色的辣椒既能驱寒,还象征着红红火火的日子。
红辣椒并非生来本色,它们经春雨而色艳,历夏日而果红,得秋霜而老辣。家乡流传一句俗话:“贵州人不怕辣串痛,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无辣不欢,无辣吃不下饭,湖南人爱吃辣椒,那是举世皆知。
多年来,辣椒成为一种文明,深植在人们的血液里,流淌成一种霸蛮之气。在我们农村,辣椒是必不可少的蔬菜,菜里可以没油,可以不放葱姜,可以不加味精酱油,却不能没有辣椒。“一辣成灾百年火,百鲜常赖一椒功。”其风流蕴藉之味,不亚于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出门在外,带一串红辣椒在身边,就像带上一撮故乡的泥土,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吃着辣椒长大的孩子。
我的童年里,对辣椒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秉承外婆和母亲的勇敢热烈,敢爱敢恨,不屈不挠,再辣的辣椒我都敢吃。由于受季节的制约,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的辣椒,所以母亲想尽办法延长辣椒的保鲜期。把新鲜的辣椒用塑料袋密封后放置鱼塘底部,或者用草木灰跟鲜辣椒一起存放,这两种方法都能使辣椒的保鲜期延长一个多月。碰上断了新鲜辣椒的冬春季节,那屋檐下一串串似珍珠、像玛瑙的辣椒串便成了家人热切的期盼。虽然少了那股清甜的鲜味,却多了几分入骨的辛辣。风干后的辣椒紧致结实,微风拂过,辣椒相互撞击,成了乡间最朴素的风铃。
自小嗜辣,对没放辣椒的菜,家人谓之“白水菜”,自然是淡寡无味。餐桌上那一碟火红的辣椒酱或者油爆辣椒干是必不可少的下饭菜。新来乍到的外地客人,那是必须经过大汗的洗礼,直到鼻子、肺里冒烟,头发竖起,血液沸腾,最后大多拍手称爽。辣椒是治胃病的,肚子再怎么痛也不碍事,不会受伤,胃健壮得很。辣椒可以驱寒,湿冷的时节里,几个辣椒下肚,包人全身暖和,更不用担心流清鼻涕。
每年除了浸种育秧,栽种辣椒便成了家里的大事。从辣椒串中选取个大籽实饱满的辣椒,剪刀剪开,用温水泡上一个晚上便可以下种了。发辣椒苗的土地必须经母亲的精心整理,每粒花生大的土坎拉,都要经手捏碎,上面再铺一层干苔藓,这样既透气,又保暖。从辣椒苗出土到移栽,母亲似呵护婴儿般的细心。辣椒苗很好移栽,也不挑土壤,房前屋后,田埂山坡均可栽种。辣椒从开花到长成手指大的辣椒,一直要等到端午节才可以“尝新”。翡翠似的青辣椒佐以刚刚开棚(一群家禽中第一只被宰杀的家禽称“开棚”)的头春鸭,用醋和鸭血一起翻炒,就是湘菜谱里最地道的血浆鸭了。
辣椒的品种很多,从可以直接当菜吃的灯笼椒、牛角椒,到辣到心尖尖疼的朝天椒、野山椒,无一不是湖南人的最爱。家里有一句俚俗的谚语:“辣椒不补,两头受苦。”人们之所以嗜辣,其实是和辣椒的开胃功能分不开的。在乡野,你随处可以看到小孩边吃辣椒边哈嘴流泪的情景串痛,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曾停箸,因为人们已经食辣成风。
辣椒的吃法可谓层出不穷,有干辣椒、剁辣椒、辣椒灰、辣椒酱、辣椒油。辣椒可水煮,可油炸,亦可清蒸。那些鲜美与火辣,从舌尖流到胃,扩散到每个毛孔,融进血液里,是生命里的火焰。辣椒不仅串起了红红火火的日子,也串起了人们的沉毅和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