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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是一种怎样的生物?

作者 | 赵霏

法警开道全体鞠躬,身披法袍走路带风?

不好意思,这只是你想象中的法官。

现实世界的法官,是一种一言难尽的存在。

法官的判决有多拧巴?

感情在赤道,理性在南极。

这个段子我讲过很多次。新来的小姑娘哀求我,霏姐以后能不能不要让我审离婚案了,我还没结过婚呢。我说,审继承案的法官死过?

这话有点毒,但它的的确确是十年前我的前辈「毒」我的。于是,它成了一句逻辑上无懈可击的语言遗产,在家事庭霸气侧漏的流传了许多年。

类似这样自我掏空的故事很多:有人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就先目睹婚姻的破碎,有人扫不尽自家的一地鸡毛却还要缝补人家的衣衫褴褛。

有一个女法官,被派去审离婚案的时候,她正在经历一段虐心的离婚。某天在帮一对小夫妻调解失败之后,她一个人留在法庭嚎啕大哭。

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这一幕,每每审离婚案被批评「入戏」太深时,她都说:我首先是个女人,然后才是个女法官。

还有个单亲妈妈,平生对丧偶式婚姻和诈尸型育儿深恶痛绝,会在开庭时声色俱厉地训斥那些甩手掌柜型父亲,并在判决抚养费金额时给予最狠辣的一刀。

于是,她经常接到当事人投诉与领导的告诫:法庭上不能感情用事,对当事人不能有喜恶倾向。

所以,法官能不能共情?可以。能不能代入?不行。但同理心和代入感的楚河汉界在哪里?一个法官的共情力过于强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入戏过深」,是否意味着TA已经用个人的正义代替了法律的正义?

「入戏感」是法官的可悲之处:面对诛心之剑仍须身披铠甲金戈铁马;而「抽离感」则是法官的可敬之处:我理解你,但我无法支持你。

冰火之歌天人交战,纵使皓首穷经,每次下判前都得抽自己一万个嘴巴。

法官的知识面有多可怕?

考场上是学霸,法庭上是学渣。

自从接手互联网案件,和五花八门的食品药品法杠上后,才发现原来全中国最会吃的未必是广东人,可能是职业打假人。

这些打假人可教会了我不少冷知识:茅台酒如何通过瓶盖辨别真伪?海参和干海参居然不归一部法管?鹿茸片属于食品还是药品还是动物产品…

知识壁垒引发的立方体懵逼每天都在法庭上演:法考学霸看到建设工程图纸十脸问号,专利案足以将一个高考状元分分钟秒成渣,医疗病历能让任何一个清华毕业的老法师怀疑自己是文盲…走出考场,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行走的民法典,走进法庭,才发现自己贫瘠得一丝不挂。

当然,人的潜力都是逼出来的。

有个男法官,尴尬地收了个某医院妇产科的医疗纠纷案,几个月之后华丽转身为妇女之友。还有个女法官,标准技术难民连都不会做,自从审了芯片专利案,居然会重装系统了!

高尔基并没有说过:法庭是人生的第二所大学。

如果你以为法官只用学四年法律你未免太天真了。元旦节刚收到民法典大礼包,圣诞节又收到民诉法大礼包,正所谓专业选得好,年年是高考。

如果你以为法官只用学法律那你又未免太天真了。周边知识层出不穷,每个当事人都能成为你的老师法官,不乘风破浪就会被原被告拍死在沙滩上。

据说法官是最不怕失业的群体,他们分分钟能就地摆摊:古玩鉴定、地质专家、人肉测谎、江湖郎中…这就是法官的生存常态:活到老学到老,前半生在和法条的较真中屡战屡败,后半生在和当事人的斗智中愈挫愈勇。

作为法官,你必须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对自己的头脑和身体招兵买马。

法官的词汇量有多庞杂?

书本内阳春白雪,书本外三教九流。

当法官头一年,开庭遇到一对离婚小夫妻。问及离婚理由,女方支支吾吾吐出四个字:他爱溜冰。涉世未深的我脱口而出:溜冰有啥好离的,我也爱溜冰啊…

审判长气得质壁分离,在法台下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在等待被领导问责的惴惴不安中面壁思过了好几天,终于认清法官这个职业的真面目:看上去「仙气」,实则「江湖气」。

不同专业的法官都有自己知识海域的四六级词汇量,不懂这些「黑话」,你可能是理论界的王重阳,却是实务界的王语嫣。

比如一份刑事侦查笔录里是这样记的:

“吃夜宵吗?有猪肉”

“老板,有糖吗?”

“我是飞行员,他是机长法官,她是农夫”

翻译成白话其实是这样的:

“要毒品吗?有冰毒”

“老板,有麻古卖吗?”

“我是抽大麻的,他是卖大麻的,她是种大麻的”

意不意外?超不超纲?足不足以把一个法学博士逼疯?

七年科班358万字教材290个法律法规司法解释229万字法考真题你都找不到答案,像极了教授当年说的那句狠话:你尽管复习,考到了算我输。

有人问我学婚姻法是不是为了将来给自己多分点财产,我说你想多了,所谓医者难自医,心理专家多自闭,当法官不求为自己争取啥利益,只求三教九流见得多扔进社会不至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这是一个八面玲珑又陷阱重重的职业,你在法言法语中扶摇直上,又在「黑话行话」中坠落人间,前一秒还是走路带风的王者,帅不过三秒就发现世界那么大,世面却见得那么少。

这就是这个职业的反差萌:既贵族又烟火,品得了红酒,也吞得下泡菜。

法官的言行有多小心?

围墙外大步流星,围墙内步步惊心。

曾几何时正义感写满眼角眉梢,面对当事人递上的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我大义凛然地训斥道:我们这儿到处都是摄像头…话音未落就被拉到角落:法官,这里没有摄像头~

同事笑得满地找头,也给我分享了一段同款犯二黑历史。

某当事人,开个庭两手空空啥证据都没带,开完庭苦苦哀求同事判他胜诉。同事长叹一口气:你开个庭什么都不准备。第二天,当事人送来一个信封:法官,你要的我都准备好了…

这些乌龙常被当作反面教材教育新人。所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些话别人说得,法官说不得,有些事初衷很美好,结局想不到。

自从有了法袍的加持,我们变得谨小慎微,在同事面前三缄其口,对当事人说话滴水不漏,发表每条言论都瞻前顾后,既担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害怕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但我们都是人不是神,一个个鲜活的人啊,高谈论阔畅所欲言心中有光的人。十载判台才知道,法官的克制,不在于知道说什么,而在于知道不说什么。

一位前辈告诉我们,作为法官,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回响在法庭的墙壁,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放在阳光下曝光。

所谓高处不胜寒,头顶光环所以沉默如金,身负千钧所以如履薄冰。

法官的内心有多强大?

强大时千军万马,脆弱时稻草压垮。

一个借贷案,我问原告10万元借款怎么交付的,答曰现金交付。我说你做什么工作哪儿来这么多现金?人家来了一句:法官你们工资是不是挺低的,10万块对于我们卖羊肉串的来说就是流动资金啊。

对不起,你可以鄙视我的生活水准,但不能鄙视我的裁量标准。

家事案件的当事人内心世界则比较云波诡谲。有人离婚是因为对方养猫,有人出轨是因为对方抖腿,有人开庭缺席是因为黄历说今日不宜离婚,有人申请回避只因主审法官星座与自己不合。

当然,这些小情绪在执行法官看来都是矫情,对于他们而言除却生死都是擦伤。早睡早起(早上睡,早上起)的作息,让他们除了睡觉的时候不想睡觉其他时候都想睡觉。炸弹一响父母白养的酸爽,去一趟执行现场你就秒懂。

不过,对于所有法官而言,有三句话是杀人不见血的:

1.加班时打给当事人,对方说,你诈骗公司的吧。

2.加班时打给律师,对方说,想不到法官也这么忙。

3.上班时接到二审电话,对方什么都不用说…

当然,纵使字字诛心,只用一句话就能原地自愈:

法官,我来撤诉。

有人问我,你们每开一个庭都可能被噎到无语凝噎,每判一个案子都有可能被一方捏纸人儿,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维持精神世界永不坍塌?

我说有人通过见怪不怪来自我麻痹,有人通过迷之自信去颠倒众生,有人通过跑马拉松释放多巴胺,当然,还有人通过学跆拳道寻求心理安慰。

其实,法官没你想象的那么强大,他们只是人前故作强大,人后却压力山大。他们会因当事人的灵魂拷问怀疑人生,会因偏见的有色眼镜意气难平,会因二审的发回改判如鲠在喉,但也会因一句「我理解」「谢谢你」「我撤诉」顿觉人间值得。

强大时,面对杀人分尸都心如止水,脆弱时,只要只言片语就瞬间破防。

朋友曾向我发出四个灵魂拷问。

一问,法官是一种怎样的生物?

答:你以为他是王者荣耀,其实他每天都在绝地求生。

二问,法官一辈子要见多少当事人?

答:周一开的庭,周二当事人跑过来找我,我问他你是谁。

三问,法官一辈子要学多少部法律?

答:宇宙不爆炸我们不放假,你先数数银河系有多少星星。

四问,法官一辈子要办多少个案子?

答:我们的职业字典里有一个讨人嫌的词,叫下一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