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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阅读人物志丨张宇:半闲书屋半闲人

郑州阅读人物志丨张宇:半闲书屋半闲人

郑州阅读人物志丨张宇:半闲书屋半闲人

引子

安琪算得上张宇的学生,对张宇知之甚深。但谁去写张宇,我都会有不尽然、非唯此的异议。张宇不仅给当代文学创作了不少典型人物,他把自己也活成了文人典型,读懂他,也许会有教科书的意义。

张宇说过,我们那茬儿作家,唯有我们两个之间没有过儿戏。所以近日他又针对我的创作态势很严肃地教导我说,你这辈子生活材料占有得让人嫉妒,不能让自己过度劳累老背着,要去消费,让它像屁一样放出去!这话如同醍醐灌顶,也难怪我每次去耕文字的田,都搞得狼狈不堪;张宇半闲之中,老来闲笔,依然能够用《呼吸》敲开今日文坛沉闷之门。

郑州阅读人物志丨张宇:半闲书屋半闲人

达摩面壁九年,也不过是张宇的一夜气息。

安琪也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人,他于文学的追求和生活的坚韧,经常为朋友称道。此次为本书拍摄肖像的石战杰教授,当年就是听了安琪的励志讲演而坚定艺术信念,走上考学道路的。

张宇和安琪,两个具有榜样力量的人在文字上交会,该对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人产生何等的教育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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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我以为张宇这辈子也很简单,但他的简单是词典那种简单,你要去查阅才能明了。他不管别人怎样看,一直是姿态松弛地走着,肩有点斜,他说是小时候挑担子走山路留下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上树掏鸟窝儿摔的!

——齐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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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 石战杰 摄影

张宇的书房叫“半闲书屋”,书法家王澄先生题匾。

当时,张宇刚办了退休手续,也辞去了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职务和差事。看来老兄是决心做个半闲人了,也终于能做个半闲的人了。

书房是存书、读书、写书的地方,我觉得,张宇置身书房,本身就是一部书——名著。

一部名著,不可能也不需要谁都喜欢,张宇是我和喜欢他的朋友们的名著;便是自己喜欢的名著,也不可能甚至不需要喜欢所有的情节和细节,而其中的精彩之处,仍然会幸福和滋养着我们的生命。

张宇是个山里娃子。从小他爹就教导他:书中有颜如玉,书中有黄金屋,要想过上好日子,就要走出大山,起码得走到洛阳城,混个城市户口。张宇把这话翻译成了书中有大鱼大肉白蒸馍。他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老一辈已替咱打下政权了,咱就握笔杆子吧,笔杆子里出大鱼大肉白蒸馍。靠着笔杆子,张宇把自己弄到了洛阳,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又成了国家干部,接着又当上了县委副书记……

那年,他二十八岁。组织上说,年富力强啊;村里人说,后劲足着哩。

谁知道,他书记干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干了,又去当了文联主席;后来连这个主席也不当了,调到省里专门写小说去了。

张宇说他是个“民间艺人”。

当时,张宇已经很著名了。他这么说,可不是作秀。作秀的人,往往嘴上挂着民间,心里却向往官场,张宇是一头扎进了社会底层。

很长一段时间,在单位、在家里,谁也找不到张宇,可偶然往马路边棋摊上一瞥,却发现他正跟一帮“引车卖浆者”鏖战正酣呢。可别说张宇在体验生活,自己的生活还顾不过来呢,哪有闲心去体验别人的生活?我觉得那就是张宇当时生活的一部分。

据说,张宇是作为后备干部调到省里的,这难免就对某些正在后备着或自己早把自己后备着的人产生威胁,而消除威胁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你陷入是非中,没有是非就帮你制造点是非,让你把精力都耗在处理是非上。于是,是非就像一张无形的网,一下子把张宇网住了。因为这张网是无形的,他找不到对手,也无法辩解,甚至连自我批评、自我纠错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张宇有一件人生法宝,那就是逃跑——你藏在暗处让我找不到,我就从是非里逃出来,也让你找不到;我无法战胜你,就想法战胜自己。这一点,张宇像出家的和尚、尼姑、老道士。其实,出家人多是遇到了无法解脱的麻缠,才遁出红尘的。那么,张宇泡棋摊,就有点像带发修行了。

那段日子,张宇认识了一群玩盆景的朋友,从此跟树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到周末,他们相约着来到树桩市场,像买菜买粮一样,讨价还价;树桩买回家,朋友们吸着烟,喝着茶,用俚俗的话语谈论着盆景艺术;然后,刀砍斧斫,随曲就直,弄成一道自以为是的风景。

圈里人常说“玩盆景”,但张宇不这么说,他说养树。想想也是,树又不想变成城市户口,树在山里活得好好的,你把它弄到自家阳台上,已经够委屈了,再加个“玩”字,听起来潇洒,却有种“泡小姐”的邪味。张宇说,有人傍腕儿,有人傍款儿,咱傍树。有了高兴事,来跟树说说,看到树那样沉静,就不会得意忘形了;有了烦心事,也来跟树说说,看到树还是沉静着,就不会熬煎了。

张宇养盆景的地方挨着书房。开始在书房外的阳台上,后来盆景多了,阳台放不下,就买了一套复式,书房连着楼顶大平台,下面读书,上面养树。这样,他就从是非中遁了出来,与书为伴,与树为伴,或者说与自己为伴。他觉得这样既安全又安心。

当然,主要还是写作。一个作家,不写作拿什么安身立命?张宇说,人一辈子能干自己喜欢的事不易,干喜欢的事还能养家糊口更不易。白纸黑字写出来,精神上得到了满足,家里的柴米油盐也有了。他说这叫“一笔两画”。能“一笔两画”,那是命好,能一笔写出漂亮的两画,那是运好。张宇命好,运也好。实际上,《飘扬》《枯树的诞生》《软弱》等一批作品都是那时创作的。

张宇是个出其不意的人,不但把小说写得出其不意,也经常生活得出其不意——2004年,他突然去了建业集团,先是做房地产营销副总裁,继而当了建业足球俱乐部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成了个职业足球人。

关于中国足球的最早记录,是《清稗类钞》:“足球,与蹴鞠相类……以球能踢入对面之门者为胜。”有趣的是,编者徐珂把足球归到了“戏剧类”。

我老家把唱戏的叫“疯子”,把看戏的叫“傻子”。由此来看,把足球归类“戏剧”也不无道理:踢球的那群“疯子”,在场上狂奔,是为证明自己的本事;看球的那群“傻子”,在看场下狂喊,是为宣泄自己的情感——都疯狂地认真着或认真地疯狂着。

此前,张宇只是个球迷,是观众;这时,则成了编剧和导演,开始认真地编导建业冲超这台大戏。

竟然成功了。跟做梦似的。

这个梦河南足球人做了十三年,却在张宇手中美梦成真了。那夜,在南京五台山体育场,随队远征的五千河南球迷沸腾了;在郑州二七广场、绿城广场,通过电视看比赛的河南球迷沸腾了——鞭炮齐鸣,烟花怒放,幸福的泪水肆意流淌,激情的欢呼响彻云霄……次日,资深足球评论员李承鹏写了一篇文章《千万要相信河南人》,说:“一个人十三年一根筋地坚持做一件事情,为什么不可以相信他呢?比如河南建业十三年后冲超……”

张宇成了影响河南足球的重要人物之一。

然而,他突然辞职不干了。

他说,董事长的名头再响亮,也是个假家伙;你把足球弄得再火,最多就是个好“票友”;何况,咱本就是体验生活,都干过了,干过了就干过了,该回到书房写自己的小说了。不久,长篇小说《足球门》出版,张宇又成了作家张宇。

而在我的眼里和心里,张宇越来越像一部名著了。

读一本好书,最怕过早地进入尾声。

作为体制内的人,张宇到了退休年龄。可就在花甲之年,他又做了件“登峰造极”的事——峰是早就登过的,山里娃子嘛,何况早年也上过青藏高原,这一次是造极——他去了南极!

张宇去时没几个人知道,回来后也很少跟人说起。等到长篇散文《对不起,南极》出版,才着实把人吓了一跳——这是一次生死之旅,是一次朝圣之旅啊。

张宇站在南极点,面对世界这个大坐标系,对生命进行了解析。他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

人自呱呱坠地,首先结构了与父母的血缘关系。血缘亲情既是这种关系的本质,也规定着这种关系的存在方式,道德人伦既丰富着这种关系的内容,也改变着这种关系的轨迹。当时,张宇父母已然作古,他自己也步入了老年人序列。在解析与父母的关系时,他始终努力让自己的价值最小化,而让父母的尊严最大化。漂泊在浩瀚的太平洋,穿过“死亡走廊”西风带,他想起了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抑或感受到了父亲居高临下的权威?

从乡下到城里,张宇一开始就保持着进取的姿态。没办法,你不进取,就无法在拥挤的城市建立自己的坐标,争得一寸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实际上,不唯张宇,大多数进城的乡下人都是这种生活姿态。城里的关系太复杂,交织着帮助与被帮助、伤害与被伤害、误解与被误解、谅解与被谅解、和解与被和解……但无论如何,城市并没因张宇们的侵入而少了什么,张宇们也没因城市的挤压而萎缩,每个人都以不同的形态延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总体上各得其所。

及至置身于南极大陆的坐标系,张宇用极地的冰川、海水、石子、磷虾、企鹅、贼鸥、海豹、鲸鱼作参照,开始解析生命与自然、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他蓦然发现,“越是处在生物链下端的动物,虽然软弱可欺,生命力却越强、繁殖得越快,反而更加繁荣和昌盛;越是处在生物链高端的动物,虽然凶狠强大,例如鲸鱼,生存却越来越艰难、孤独和寂寞,反而高处不胜寒”……

《对不起,南极》是生命对生命的忏悔,是生命对大自然的忏悔,更是张宇经过了六十年一个花甲的轮回后,对生命、对社会、对大自然的觉悟。

张宇的觉悟,让我感到了王者的复辟。

然后,倏然隐去。

差不多有十来年吧,张宇好像真的闲下来了,很多时间都待在书房。这种幽居的状态让我好奇——莫不是真要做个半闲的人了?终于忍不住前去探视,发现张宇在读经,《易经》《书经》《黄帝内经》《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还有孔孟老庄,正史稗史……林林总总,散发着沉甸甸的古凉。不但读经,还抄经,一律心平气和的小楷,透着自得和自在。

自得自在却不自闭。张宇说,人在俗世,岂能免俗?所以,也参加朋友聚会和社会应酬。只是,一个“世”字,实在广大,一个“俗”字,又花样百出,能在俗世里参透世俗,谈笑风生间求得个自得自在,是大智慧。

可这一肚子智慧,也不能总是观自在呀,什么时候亮出来也让大家一饱眼福?

我期待着。

都期待着。

在大家的期待中,张宇从“耳顺”走到了“古稀”。这一年,他的新作《呼吸》煌然面世了。

孙荪先生说,“事闹大了,小说作成大说了”;阎连科说,《呼吸》让我们看到了禅宗祖师达摩“由神向人而终为神”的精神塑程和修为;而我更觉得这部小说是张宇大半生的修行和参悟,是他写给自己的书。从洛河到黄河,张宇是从“河图洛书”走出来的;他上过青藏高原,到过南极大陆,终又回归中原腹地,经历了从坦阔到高峻、从极致到中和的过程;他自信,生活即修行,活得好才是真艺术,放得下才得大自在。

其实,很久以来,张宇好像都在追求着什么,又舍弃着什么。有些东西,你不求就得不到,得不到就不自在;而有些东西,该放下就得放下,放不下就成了累赘。他说,人的前半生得学着接受,后半生得学着拒绝,要不手艺就滥了,日子就乱了。想必这跟他养树一样,一开始所有的枝条都得留着,为的是吸收更多的阳光和水分,把根扎牢;到了一定时候,就得把无用的枝条剪去,让有限的养分去供给那关键的地方。

《呼吸》满世界炒得火热时,张宇已经回家了,从书房到顶楼平台,与书为伴,与树为伴,自己玩自己的了。

而那块“半闲书屋”的匾额,却一直没挂。张宇说,半日劳碌半日闲,一事糊涂一事醒,书斋即心斋,放在心里就是了,没必要贴到脸上。

张宇

1952年生于河南洛宁。作家。曾任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活鬼》《乡村情感》《没有孤独》等,长篇小说《呼吸》《疼痛与抚摸》《软弱》《足球门》《晒太阳》等,长篇散文《对不起,南极》。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优秀奖等多种奖项。

(《郑州阅读》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