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利文
应该有些年头了。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太阳把温暖洒向矿山,照着玲玲在山坡小路上散步。那时,她还是一个新媳妇,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格外新奇。一边走,一边到处瞧瞧。
新绿齐齐冒出来,满眼如画,山坡点缀得一片葱茏。每一片叶子都处于繁盛时期,虽不及花的鲜艳,却比花显得更有深意。墨绿、翠绿、浅绿,所有绿色汇聚一起,漾成一片可爱的海洋。玲玲的心和天上的云一样,飘飘忽忽,游走在其中。
忽然,玲玲的目光与一片叶子不期而遇。叶子像是长了眼睛,和她对视良久。那是一片新叶,绿莹莹的,因了露水的滋润,通身柔软而娇嫩,小宝宝似的。她伸出手握住那片叶子,想和它说说话。叶子不断伸展,神奇地打开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感觉自己正长在树上,和其他叶子一起,享受着微风轻拂。
这种感觉使她坚信,那片叶子就是她,叶子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还发现了紧贴着那片叶子的另一片叶子。她一下子想到了夜里紧紧地拥抱着她的丈夫,脸上立刻红了,不过心里还是蛮喜欢的。
叶子离开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依依不舍?有叶子在,树木葳蕤茂盛,叶子落光了,树就光秃秃的,形单影只,惆怅、落寞、孤单。那两片紧贴着的叶子会同时落下来吗?这些想法陪伴着玲玲走过了无数个白天黑夜。
后来,玲玲仍然喜欢盯着叶子看,叶子就是她的心情,她的象征。不过,现在她看的不再是山坡上那棵树的叶子了。她老了,搬到城里住了,只好每天到广场上去看叶子。
有时候,她会有些迷茫,不知道许许多多的叶子中,哪片叶子才是自己。抬头细细地看着树上的叶子,晚霞柔柔地映在她的额头上,闪着微微的光亮,她的生命在这光亮中透出一丝恬淡。她看叶子的时候,那些叶子也在看着她。她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和叶子说说话。那些没地方说的话,就都和叶子说了。
在厂矿,丈夫是文艺宣传队负责人,擅长琴棋书画,尤其拉得一手好二胡。那把二胡让丈夫在厂矿的舞台上赚足了风光。他们家住在一个靠山坡的宿舍。有月光的晚上,风细细的,月光像碎碎的白银,洒满一地。丈夫的二胡就拉响了欢快的旋律。玲玲最喜欢听的是《春江花月夜》和《赛马》,拉得明快,如醉如痴。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厂矿效益下滑,丈夫临退休遭遇下岗。孩子上学要钱,家里开支捉襟见肘,迫于生计,他们奔赴城市,接了人家转让的一家轮胎店。丈夫瘦弱得像一根豆芽,那些大货车的轮胎比他的个头还要高。也不知道丈夫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在轮胎店,他们饱尝了人生的各种滋味。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逼着腾地方;账收不回,进不到货,无法继续开工……城里也有树,各种造型的树,玲玲没有去过公园,只看过道边树。道边树的叶子不是沾满泥水就是沾满灰尘。她已经看不出哪一片叶子是自己,哪一片叶子是丈夫。他们的日子在迷茫中跌跌撞撞。
再后来,丈夫被哮喘病折磨得够呛,人也瘦得皮包骨,走路风都吹得起。玲玲心疼丈夫,时常暗自饮泣。女儿早在十年前就嫁到了很远的地方。生孩子后,女儿想要她去帮着带孩子,跟她们一起住。她笑着说,少是夫妻老是伴,我要留下来陪你爸呢。
她知道,一片叶子,注定只属于某一棵树。
玲玲老了,头发花白。前不久,丈夫去了。玲玲走在广场的小路上,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仿佛在和她作最后的告别。叶子呈浅褐色,尚留一丝生命的气韵。她轻轻拈起叶子,对着阳光,看到了叶子的筋脉和透明的血液。那是叶子拼尽全力扩张的版图。她久久地凝视着叶子,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带回家,把它压在梳妆台的玻璃下面。
这天是玲玲最后一次看到叶子。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春天的那个早晨。她还是那么年轻,穿着好看的花裙子走在山坡上,到处一片莹莹绿色。在密密麻麻的叶子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丈夫。
玲玲和叶子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一阵风吹来,叶子不住地点着头,像是什么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