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武汉创作的两首词
朱向前 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多届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评委;已出版《诗史合一——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中国军旅文学50年》等专著、文论集20余种,《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在中央电视台、国防大学、北大、清华、中央国家机关工委及全国各地论坛演讲《诗史合一——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文化巨人毛泽东》《百年党史三大拐点中的毛泽东》约500场。
■ 朱向前
挑战高难度的诗词创作
——《水调歌头·游泳》
我早就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百年以来,西风东渐,新诗昌盛,旧体诗词逐渐式微,但唯有毛泽东诗词一枝独秀,自然而然地杰出完成了以这样一种古典形式来表现20世纪中国革命性斗争和现代化进程的伟大实践。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现象,神奇在于毛泽东本人未必有此想法,但有100年的时间证明,在这件事情上,毛泽东是做得最好的。虽然我们也知道,在这条路上戴着镣铐的优秀舞者还不乏其人。譬如说,从鲁迅、郁达夫、郭沫若、柳亚子、陈寅恪,一直到钱锺书、钱仲联、聂绀弩、流沙河,等等,也是代有才人,佳作连篇。但是,在我看来,用旧体诗写新生活,最难把握或拿捏的就是旧与新的关系的平衡,稍有差池就容易走偏。或如陈寅恪、钱锺书,学问大,根底深,博闻强记,极擅用典,但读来读去,总觉得与新生活、与人间烟火气还隔了一点距离,离普通群众还远了一点,太过高冷,太过古雅,直似出自明清进士之手笔。而一度广受称赞的聂绀弩的《散宜生诗》,以与时俱进地反映时代生活,但凡种地、养猪、淘粪、搓绳,无有不可入诗者,并以其题材的鲜活、接地气,和诗人的洒脱、幽默、睿智博得人们青睐。但读来读去,又总觉得还是少了点雅气、大气和霸气。当然,我之所以读出这种心得,确实是有一个潜在的参照,那就是毛泽东诗词。毛泽东诗词之所以高出他的同时代人,首先就在于他有一个明确的创作理念或目标,那就是:中国气派、民族风格、老百姓喜闻乐见。他是这样倡导的,也是如此率先垂范和身体力行的,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做到了完美。在他生前半个世纪和他去世后近半个世纪的近百年中,他的诗词经久不衰、脍炙人口乃至深入人心,已经雄辩地说明了一切。这是毛泽东诗词完成的一个高难度动作,此其一。
其二,我一直坚持一个观点,以审美角度来看,越是自然的、越是原始的便越是审美的、越是艺术的;反之,越是人工(包括工业化和科学化)的便越是反审美的、非艺术的。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毛泽东即便作为一个诗人,也是500年不世出者。但是,即便如毛之大才,摄取诗词题材也是有底线的。底线有二:一是少作直白的表扬鼓吹(尽管他终生重视宣传舆论的作用,把笔杆子和枪杆子并列为“两杆子”)。即便进入新中国,革命建设日新月异,但毛泽东诗笔之下甚少涉及此类物事,少有的几例,如《七律·到韶山》,歌颂劳作的乡亲们,用的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这样的农耕场景;再如《七律二首·送瘟神》,表达对消灭血吸虫的喜悦心情,吟出的却是“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的浪漫想象;又如《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抒发旧地重游今胜昔的感慨,则画了一幅山水画:“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总之,都坚守了一条底线:自然的、诗化的。二是基本不碰工业或科技题材。要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这首《水调歌头·游泳》了。
1956年,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进入了突飞猛进的新局面。1954年,中央人民政府决定修建武汉长江大桥。1956年,毛泽东视察南方,又视察了大桥的施工。5月31日、6月2日、6月3日,毛泽东在武汉三次畅游长江,写下了此词。词的上阕描绘了祖国江山雄伟瑰丽的图景,抒发了诗人畅游长江的豪情逸兴。起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诗人将两句古童谣信手拈来,改造用之,对仗工整,一方面表明了诗人的行踪,也说明了游泳的地点。这里“才”和“又”,不仅体现了时间的连贯和空间的转换,也传达出作者视察各地的兴奋而又轻快的心情。接着便以雄健的笔势,转写游泳,“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这是描写游泳的特定环境,更是一种心态的呈现——“舒”,是视野舒展、江天辽阔,也是心情舒畅、身体舒坦。万里江天,上下映衬,横渡纵目,情景交融。再三句,直抒游泳时的强烈感受——“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毛式名句又来了,藐视一切艰难险阻,化险为夷,如履平地,而且还要着重强调一下心里的自由与爽快:“今日得宽馀。”“今日得宽馀”是上阕的感情基调,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毛泽东引出了上阕的结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直接引入《论语》成句,把中流搏击风浪同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联系起来,既有对时光流逝的慨叹,又有对峥嵘岁月的怀念;既有对生命的感悟,又有对人生的思索。
在国家形势和诗人心情双重大好的背景下,又刚刚视察了中国历史上最雄伟的钢铁大桥之一,诗人终于要对这个现代工业和科学的奇观—试手笔了:“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以“风”字起,紧接着上阕意脉,瞩目两岸景色,一“动”一“静”,相映成趣。一“起”则耸然挺拔,发起新意,前两句,先就眼前最突出的大桥建设展开,写正在付诸实施的部分宏图,什么宏图呢?“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不仅写出了大桥兴建的飞快速度和即将见到的大桥凌空的雄伟形象,而且写出了一桥贯通大江南北的历史意义。这是这首词的亮点,也可以说是词眼,它正面“强攻”了一个现代工业的庞然大物,它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小巧,也没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的风雅,但它的庞大、雄伟和交通用途,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但且慢,实用和审美常常是一对悖论,即愈是科学的愈是非诗意的。这一句虽然在类似场景中被引用频率甚高,但借用诗人常常自谦的一句话来说,“诗意无多”。诗人可能因此还有点忐忑,觉得未必妥帖,推敲不定,所以出现了一个不多见的情况——作品首次发表时,明明是:“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可作者不久后又亲自改为:“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后经多人建议,又同意恢复原貌。实话实说,两种写法都合律,而且并无甚差别,可以说难分轩轾吧。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诗人被一个非审美对象难住了。上阕写游泳和游泳时的心情与感慨,浑然天成,毫无滞碍;下阕写风物以及对风物的赞颂和对未来的畅想,风物这个钢铁的大家伙让诗人颇费斟酌,至于畅想——畅想更好办:“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把它想象化、浪漫化、神话化。《水调歌头·游泳》挑战了一下高难度的钢铁大桥。从此以后,不管是原子弹、氢弹爆炸,还是万吨巨轮、核潜艇下水,或者“东方红”卫星遨游太空……其中哪一样的时代分量与历史意义都不逊于武汉长江大桥,但是,毛泽东再也未置一词。
毛泽东诗词中少有的沉郁顿挫之作
——《菩萨蛮·黄鹤楼》
这首词创作于1927年春。1927年,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右派叛变了革命。4月12日,蒋介石发动了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并逐渐掌握了政权。从此以后,国共两党分道扬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不久,34岁的毛泽东到武汉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当时的革命形势日趋险恶。关于中国革命,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写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农村革命是农民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的权力的革命。农民若不用极大的力量,决不能推翻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权力。农村中须有一个大的革命热潮,才能鼓动成千成万的群众形成一个大的力量。”但是,不管毛泽东在大会上的发言是多么切中要害,陈独秀等人还是对国民党反动派一味姑息,畏首畏尾,自命清高,没有勇气采纳毛泽东的积极意见。于是诗人便怀着沉痛得有些激愤的心情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菩萨蛮·黄鹤楼》。
上阕起句用一对偶“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勾勒出凭楼临眺的雄浑苍茫之景:大江茫茫东去,众多支流烟云迷茫地澒洞开去,昏昏沉沉覆盖在广大的中部地区,沉重的铁轨好像一根钨丝贯穿大江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淫雨霏霏,如雾如霭,诗人眼前的景象辽阔而又迷茫,朦胧和难以洞悉。隔江对峙的龟、蛇两山,像一把巨大的锁,钳住了大江和武汉城。眼前的景象在诗人眼里不是朦胧的美丽,而是沉重、凄迷,不可预知,雾气蒙蒙,妖气腾腾。这哪里有一点毛泽东式的轻松和自信,明明都是灾难来临之前的血光征兆。此时的毛泽东,对于大革命的失败,恐怕已有了心理准备。
下阕虽十分流畅,但也同样充塞一股压抑的气韵。“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化用崔颢《黄鹤楼》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已远去,茫茫江汉之上空余一楼,引人不尽的遐思。黄鹤的意象在毛泽东的这首词里有什么特别的象征呢?是大革命的光明前景吗?有可能。但是毛泽东自己在1958年如是批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号,党的紧急会议,决定武装反击,从此找到了出路。”这段话可以作为很好的解释,毛泽东当时的心境是“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这样的心情统驭之下,他焦虑万分,顾望怀愁,这些信息在这首词里都有了充分的表露。由此可以看出,黄鹤的联想是潜意识里自然流露的而不是刻意为之。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可以解释为一个反弹,化自苏轼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到这一句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看出毛泽东一贯的强烈激情,但是这种激情有点低沉,从音韵上我们能够读到的不是张扬,而是低回。奇怪的是,我看到这一句的时候,又联想到了曹操把酒临风的形象。曹操一直是毛泽东推崇备至的大诗人。曹操的《短歌行》中有这么几句,我自以为和毛泽东的这一句异曲同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和毛泽东都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雄心壮志,苦恨这雄心难以实现。国民党右派力量日渐强大,无疑增大了革命的难度,而面对险峻的革命形势,毛泽东的正确意见却得不到党中央的及时采纳,甚至连表决权都被剥夺了,他的苍凉心情和失落彷徨不难理解。
通篇来看,气势低沉雄浑,气象宏阔万千,毛泽东的悲哀是伟人才有的悲哀;同理,毛泽东的自信也是伟人才有的自信。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之下,他还是相信自身的力量将与中国的抗争力量相一致,还能怀揣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这足以令人感到震撼。果然,正如他自己所言,几个月以后,八七会议对右倾投降主义进行了拨乱反正。9月9日,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掀开了中国革命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