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五论之——慕容复与郑衡

金庸先生在我校接受名誉教授的盛大典礼之后,校方设置了学生提问的环节。我坐在第一排一连举了十几次手,话筒终究没有递到我的手上。我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负责递话筒的团委的同学提防着长期以来因提问而背负恶名的我。于是我只好心急如焚地坐着听中大学子接连提出诸如“请问金庸先生对以德治国的看法”、“请问金庸先生为什么在《碧血剑》里面设置了很多以浙江省衢州地名命名的帮派”、“请问金庸先生最愿意祝福的一对武侠情侣是谁?”等等我不便评价的问题。典礼最终在热烈的气氛中圆满结束。

  我是读着金庸小说长大的,从小把《西游记》、《水浒传》、《隋唐演义》、《封神演义》、《天龙八部》……混在一块看,所以识字比其他小朋友都多。后来迷上了唐诗宋词,一读到喜欢的就要装模作样抄在小本上。因为我把《射雕英雄传》里面的那首《四张机》抄在了秦观的《鹊桥仙》后面,科班出身的老爸还狠狠训了我一顿,大意是我有辱先贤。那时候我正疯狂地迷恋着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但是人家对我没什么意思,我就老把自己想象成段誉——其实我挺看这个娘娘腔的家伙不惯,我更愿意想象的是枯井烂泥四唇相接……更深入的内容就不是我那个年龄可以想象到的了。再后来读了大学,接受所谓的高等教育。假期回家,看到老爸的书架上摆了一排精装的《金庸全集》,左右无事就拿下来随便翻翻。看着看着眼泪就淌下来了。我也不怕羞说说是哪些情节。

  (胡一刀与苗人凤生死决斗之前)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

  ——《雪山飞狐》

  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弓、长枪,尽数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辔塞在他手中,说道:“你去罢,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靖犹自迟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

  郭靖牵著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将军南归。”郭靖举目望去,果然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感动,说道:“我得罪大汗,当受严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罚。”众军道:“将军待我等恩义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八回

  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白马啸西风》

  这个列表在人们眼中可以无限加长。

  我对金庸先生是非常尊重的。在我发蒙、懵懂、迷惘、失望的时候,金庸的小说都给予了我太多难忘的东西。这恰恰成为了我今天要如实写下我的评论的一个障碍。中国人对阶级划分饱满的热情其实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在拥金和反金一浪高过一浪而前者暂时占了上风的今天,大多数人也许不能接受或者无法理解,一个深爱着金庸小说的人怎么可以对金庸小说指手画脚?

  让该感动的感动,该澄清的澄清,作为一个对自己负责的读者,这是一种义务。

  一、 慕容复和郑恒

  郑恒这个名字可能知道的人比较少。甚至文学系的学生在读过王实甫的《西厢记》之后也很容易把他忘记。

  《王西厢》的故事梗概兹不赘述,现在就来说说郑恒。郑恒,《王西厢》中郑尚书之子,崔莺莺的未婚夫;虽然贵为尚书之子,但在王实甫的笔下实则是一个泼皮无赖。郑恒与崔莺莺许婚在前,张生和崔莺莺私通在后。后张生进京赶考时,郑恒到甘露寺要求崔莺莺与其履行婚约。崔莺莺不从,在经过一系列争斗之后,郑恒自讨没趣,竟然当场撞死。

  很显然,郑恒在《王西厢》中不过是个衬角,一个很令人讨厌的衬角。斗争的过程,读者和观众已经不假思索地把崔莺莺婚约的合法性和正义性断到了张、崔的一边,而同时把郑恒推到了不合法、非正义的一边。

  这真是一个很值得想想的角色。

  其实,王实甫之所以把郑恒写成一个无赖,本身就是对张、崔二人这段姻缘的非法性进行掩盖。须知,虽然郑恒与崔莺莺许婚在前,张生和崔莺莺私通在后;然而崔莺莺与郑恒之前并未谋面,可以说张生和崔莺莺私通在前,郑恒以无赖身份出场在后。也就是说,崔莺莺并非是因为郑恒是一个无赖而毁婚。如果说郑恒仅仅因为是一个无赖而应该遭到谴责,那么郑恒的索婚行为本身则是天经地义的。只不过这份天经地义的权利因为郑恒的无赖身份所转移了。试想,如果郑恒以一个道德完美的形象出现,那么读者和观众的感情倾向还会不会偏向张、崔呢?进一步说,这场索婚应当如何收场呢?

  金庸小说里面的郑恒太多太多了。田归农、欧阳峰、杨康、慕容博父子、左冷禅、岳不群……其中以慕容复为最。在《天龙八部》中,慕容复作为鲜卑皇族的后人,一生为光复大燕为己任四方奔走,到最后疯了仍然对复国念念不忘,可以说对事业绝对忠诚。但是很遗憾,这样一个执着的人物并不是金庸笔下或者说金庸想象中的英雄。金庸笔下的慕容复可以用势利两个字来形容。慕容复凡事总是出于利弊的考虑,他理念中的利弊永远是围绕着复国这个主题的。读完《天龙八部》之后可以发现慕容复在人品上也没有其他太大问题。但是可怜的慕容复永远是一个倒霉蛋,他的复国大业总是被金庸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偶然不能再偶然的机缘所破坏;更倒霉的是,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这份执着还偏偏得不到读者的同情。

  金庸看起来是不喜欢野心家的,不管是对权力的追逐还是对某种事业(尤其事政治事业)执着的追求金庸都不推崇,这在《笑傲江湖》后记中说得很清楚。但是对照其他作品,如果说慕容复光复大燕的事业是因为作为非法武装而失去了道德依靠,那么张无忌统帅的明教在元代、陈家洛统帅的红花会在清代同样是都是非法武装,同样的反政府行为却被金庸反复注入道德优势。在这一点上,很难说金庸对道德和价值有一个统一的客观公允的看法。

  和郑恒索婚一样,慕容复复国的理想是天经地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伟大的。而同样和郑恒身败名裂一样,慕容复最终成为了一个反面形象,正是因为他这份天经地义的权力因为他的势利(正好反衬萧峰的豪爽)和金庸人为造成的失败而转移了。金庸构思之初就如同设置电脑程序一样,凡是处理野心家一定要他们倒霉、一定要他们坏。不倒霉不能构成失败的下场,不坏不足以剥夺其道德权利终身。从而把理想本身的高尚或者中性斗转星移到了倒霉和坏上面来。这样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慕容复不能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智商,好好利用他已有的名声地位和武力优势,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实事,而是整天搞些水平低下的鸡鸣狗盗。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在嵩山大会上,慕容复为笼络人心而与丁春秋、游坦之合力围攻萧峰。

  这边姑苏燕子坞诸人也在轻声商议。公冶乾自在无锡与萧峰对掌赛酒之后,对他极是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对萧峰也十分佩服,跃跃欲试的要上前助拳。慕容复却道:“众位兄长,咱们以兴复为第一要务,岂可为了萧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

  为了复国大业,索性连一世英名都抛在一旁,简直可以称之为忍辱负重的一代枭雄。但是,在这场关键的决斗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慕容复居然有闲心分身出来和段誉耍嘴皮子。结果是慕容复错过了围攻萧峰的大好机会,最终被萧峰各个击破。一前一后慕容复智商一路狂跌,情节进展在这里人工斧凿的痕迹相当明显。倒霉蛋慕容复像是一个木偶,被硬是拉到了失败和绝望的深渊。

  这个原理推而广之到左冷禅、田归农、杨康等一干大反派身上同样适用。甚至可以推到一个看起来很遥远的经典剧目《白毛女》里面的经典反派——黄世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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