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种子一个机会——评梭罗的植物学巨著《种子的信念》
说明:
这并非新年试笔,因为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笔就不会停止。上周,收到一本朋友的赠书,即我下面将要谈的《种子的信念》。起初,我只打算翻翻,看完,却打算主动为它写一篇书评。于是,我先花了半天的时间去英文网站上查找有关此书的资料,将重要的部分译出;又用一天的时间整理中文资料。然后,我开始正式动笔,一直写到今天凌晨,终于全部完成,一共不到4000字。
但一般的报刊都把书评文字限制在每篇1200字左右,我只好把此文另外缩减成1200多字,交给朋友。我想,凡是喜欢梭罗的读者,总愿意对他的了解更多一些。所以,我要把这篇4000字左右的原稿在网上贴出,请朋友们批评。
这篇文字虽是书评,却并非不负责任的广告。有些内容于书评无太直接的关系,不好在里面写,对读者却有讲出来的必要。所以,我要把自己的几点阅读发现先写在这里,告诉朋友们:
1.这部北京燕山出版社的《种子的信念》,其实包括梭罗的两部遗作,一为《种子的信念》,一为《野果》(中译本翻译作《野果札记》,但书名的原文只是Wild Fruits。)这一点,书中未能交待,非常可惜。
2.扉页的梭罗照片,将他的出生年代印作1818年,但一般文学史上都写作1817年。
3.中文版中称此书在梭罗逝世150多年后出版,并不确切。梭罗死于1862年,从2005年算起,也不过143年。
4.序文中又称此书的写作年代早于《瓦尔登湖》,似乎也不确,具体论证见后面的书评正文。序文中又称梭罗“1850年之后”,加入波士顿博物学会成为会员。这个说法似乎也不确。将《种子的信念》等二书整理出版的美国《梭罗协会公报》的编辑、北卡罗莱纳州大学的迪安教授(Bradley Dean),在他的一篇论《野果》写作经过的长文《Thoreau's Rediscovered Last Manuscript》中说,梭罗加入波士顿博物学会的时间是1850年12月,而非“1850年之后”。而且,梭罗在学会中的职务并非会员,而通讯员(corresponding member)。
5.美国原版的《种子的信念》和《野果》都请艺术家绘制了相当精致的插图,中文版中的插图应该就是采自原版,印刷效果也不错,但很多图片都没有文字说明,不知原著是否如此。
6.中文版是16开本,字体淡绿色,很符合此书的情调,如果字体颜色更深一些就更好了,因为对于眼睛不好的人来说,在灯下阅读有一点吃力,而这种书又最适合在夜阑人静时独自品味。
7.该书将柳树的雌雄花朵分别印在书的左右两页上,设计颇见匠心。书后有植物名称汉英对照表和计量单位对照表,查阅起来非常方便。
8.译文中含有大量的“于是乎”和很多不必要的“儿”字,不但带有一种台湾习气,还让读者在阅读时被迫发出卷舌音。对我这样的北方人来说,读任何儿话音都不在话下,南方读者大概就会感到为难了。除这两点之外,译文还是很可读的。不过,我还是怀疑这译文来自台湾。
14:53 06-1-1肖毛
给种子一个机会
——评美国作家梭罗的植物学巨著《种子的信念》
(《种子的信念》,[美]亨利·梭罗著,孙晶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12月出版,定价26元)
“当人类向着他所宣告的征服大自然的目标前进时,他已写下了一部令人痛心的破坏大自然的记录”。
——R·卡逊《寂静的春天》
1
很多中国人都喜欢用实用主义的眼光看待自然,对于大自然的基本创造物——种子,我们往往采取更为实用的态度,只看重其食用、药用或观赏价值,对它们的生命价值却很少留意。比起来,我们的小孩子反而比成人更懂得种子的价值。当凤仙花或是酢浆草的种子第一次从孩子的触摸下弹射出去,他们仅仅是觉得有趣;当他们知道,每一粒弹开的种子都有可能获得新生,便会对种子的聪明和执著产生一种深深的敬意,而成人却多半只把它看作一种并不出奇的自然现象而已。
但我对种子的敬爱却始终不曾失去。每逢夏秋时节,我总要在城市里四处寻访各种植物的种子,如同探望久违的老友。在烟尘与汽油味齐飞的大街,目送蒲公英的银色小伞悠悠飘散,就会对种子及其母亲——大自然——产生敬爱之情。
与大树相比,种子微不足道,却是自然的化身,生命延续的保证。但立交桥和高楼却总是忙着瓜分土地,既不肯给大自然多留一点孕育生命的机会,也无心为在钢筋水泥之下哭泣的种子低唱挽歌。
可是,剥夺种子的生机,就等于毁灭自然的馈赠,最后必将遭受自然的惩罚。人类的文明化程度越高,我们越能痛苦地认识到这一点。也许,这就是美国作家、博物学家梭罗的植物学巨著《种子的信念》近年走红的原因。
2
梭罗的散文巨著《瓦尔登湖》早已在我们心中开辟出一个永远宁静的绿色港湾,但很多读者大概还是对《种子的信念》感到有些陌生,因为它本是梭罗晚年写成的一部遗稿,1993年才由美国《梭罗协会公报》的编辑、北卡罗莱纳州大学的迪安教授整理出版。梭罗的手稿多数由铅笔写成,这一部也不例外,百余年的沧桑更让它模糊难辨,迪安教授用复印机将其放大150倍,仔细辨别,才整理成书。1999年,迪安教授又将另一部梭罗至去世时仍未完成的手稿《野果》整理出版。2005年12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将这它们合二为一,翻译出版,统名为《种子的信念》,让我们看到了梭罗的另一半。
其实,梭罗很早就和博物学结下了情缘。1837年从哈佛大学毕业后,他就在中学里教过博物学。1850年末,梭罗被选为波士顿博物学协会的通讯员,他对博物学专著的写作尝试,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据迪安教授等美国学者介绍,梭罗的《种子的信念》与《野果》的创作资料,都是从1850年左右一点点陆续积累起来的。1859秋,梭罗开始正式写作《野果》,但直到他1862年逝世时仍未完稿。
在《种子的信念》的正文中,梭罗将1860年称为“今年”,可见该书的正式写作时间应晚于《野果》。而《种子的信念》中文版序言中却认为“《种子的信念》的写作年代早于《瓦尔登湖》”,这种说法值得商榷。梭罗1845年开始陆续积累《瓦尔登湖》的创作资料,在1854年首次出版的《瓦尔登湖》中,梭罗将1852年看作“现在”,又提到了1854年,可见它的正式写作时间为1852年,到1854年完稿。而《种子的信念》等二书的创作资料是从1850年左右开始,直到1859年末才正式写作。显然,《瓦尔登湖》的“写作年代”和成书时间都晚于《种子的信念》等二书。
3
当然,在读到《种子的信念》等二书之前,一般读者最关心的,大概还是它们的内容与一般的博物学著作有何区别,以及它们与《瓦尔登湖》的前后依承关系。
近几年来,《昆虫记》、《塞尔彭自然史》、《夏日走过山间》、《沙郡年记》等西方博物学著作,曾先后引起国内读者的注意。《毛诗草木疏》、《南方草木状》、《野菜谱》、《本草纲目》等中国古代博物专著,《花木鱼虫丛谈》(叶灵凤)、《群芳新谱》、《花与文学》等今人创作的科普小品集,也都拥有各自的读者群。
就我的感觉,以上诸书都无法代替《种子的信念》,因为它既不像一般的西方博物学著作,以观察、思考和研究为主;也不像中国的古今博物学著作,往往偏于简单的叙述,或者猎奇和记趣。
梭罗的博览群书和散文家的妙笔,更让《种子的信念》等二书显得异彩纷呈。它们没有《瓦尔登湖》那样强烈的思辩色彩,也没有疾风骤雨式的讥讽和浓得化不开的激情,却像雨后彩虹般恬静,闪烁着光彩。在这里,梭罗有如一位历尽沧桑的智者,平静地向我们述说着他的观察。有时,他会随兴抒情,升华出一朵思想的火花,但不等你细细回味,便又娓娓地叙述下去。有时,他会从荷马、普林尼、达尔文、伊夫林等文学家、博物学者的著作中信手采撷一粒智慧的种子,汇入他的种子世界,彼此验证。
与《瓦尔登湖》对比,两者不但有一脉相承的思想,也有前后继承的关系。比如,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曾说,“水果的美味和它那本质的部分”无法“装上车子运到市场”。在《野果》中,梭罗则进一步指出,人类“无法把更美好的果实或是果实中的更美好的部分商业化”,还用自己亲自采摘野果的事实来论证这一点。又如,梭罗曾在《瓦尔登湖》中说,“如果更审慎地选择自己追逐的职业,所有的人也许都愿意主要做学生兼观察家,因为两者的性质和命运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地饶有兴味。”而在《种子的信念》等二书中,梭罗不但是自然的学生和观察家,更是自然的真正朋友。
《瓦尔登湖》是对西方文明的批评、反思和东方文明的吸收,既有对自然的抒情,又有对社会的抵抗,时而深情款款,时而嘻笑怒骂,心情比较矛盾,并未达到化境。
《种子的信念》等二书,则是梭罗一生思想的升华和总结。此时,梭罗对社会的批评已退居其次,如何使人类与自然具有一种和谐的关系,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如果说,《瓦尔登湖》的终极目地是个体完善,《种子的信念》的终极目地则是追求人类的完善,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大情怀,眼光和境界都更为高远。
4
《种子的信念》共分八部分,采自梭罗历年的观察笔记。他从中“选取最重要的内容”,“顺其自然”地记录了多种草木的种子在美国新英格兰诸州的传播、繁衍情况。读着这些记录,我们仿佛也随梭罗一起,一次次从他的家乡康科德城出发,踏遍一百多年前的新英格兰诸州,翻阅着种子日历的每一页:
5月,绿色的榆钱漫天飞洒,粉色的红枫种子风中婆娑;6月,白枫的种子风行水走,如一群群绿色的飞蛾;7月,越橘的种子凭着醇美的气味,搭乘众鸟的空中快车;8月,蓟草的种子扶摇直上,远游他乡;9月,五针松的种子乘风翱翔,奔向梦想;10月,白桦的种子踏雪而行,寻访希望……
但梭罗的观察绝不仅止于种子本身。只要多读几页,你就可以在书中遇到一位身手敏捷的“小飞侠”——松鼠。它不是负责在好莱坞动画片中活跃气氛的滑稽角色,而是一位无言的实干家。一次,梭罗曾满怀雄心,想要与松鼠比赛采摘松果,结果却自愧不如,恨不得与“一窝松鼠签约”。但是,通过观察松鼠、樱桃鸟等以种子为食的鸟兽,他却发现了这样的事实:“在消耗树种的同时,动物们也被迫充当了传播者和种植者的角色,这是它付给大自然的税款。”
在达尔文理论的指导下,通过大量类似的实地考察,梭罗一点点地发现,种子“注定要飞翔”,松鼠、樱桃鸟等则“被迫充当”种子“传播者和种植者的角色”。这样,在大自然的安排下,种子和风、水、鸟兽之间便产生了和谐的关系,生命也得以“在死亡环绕之下”不断延续。既如此,人类就该学习自然的包容和创新,认识种子的重要性,如过分干预和破坏自然,必将受到它的惩罚,将来“被迫像所有古老国家的人们一样去植树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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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在《药堂杂文·中国的思想问题》中说:“人……与生物同样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觉得单独不能达到目地,须与别个联络,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后又感到别人也与自己有同样的有好恶,设法圆满的相处。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动物中也有能够做到的,后者乃人所独有的生存道德。”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说是《种子的信念》等二书的思想,因为梭罗与爱默生等超验主义者不同,虽然也讲求身体力行,却从未把大自然当作神来膜拜,只想与大自然圆满相处,从中寻找和谐的生存道德。
梭罗始终认为,人类是自然的居民,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惟有通过对自然的观察和学习,才能找到生命的真正意义,得到健康的发展。梭罗一生都在按此思想行事和著书,《种子的信念》可以说是梭罗对这种思想的最完美总结。
如果再往远看,梭罗的思想与老庄的“无为而治”也有共通之处。但是,从《瓦尔登湖》来看,虽然梭罗读了一些孔孟著作和印度古代哲学著作的英译本,甚至以自己的著作影响了甘地、马丁·路德·金和托尔斯泰,对中国的道家思想似乎却没有涉猎过,因而未能体会到生命与静止的关系,像许多西方学者那样,更注意的是生命与运动的关系,甚至在《种子的信念》一书中这样宣言:
“所以说,大自然精打细算。在她的安排下,最衣衫褴褛,最游手好闲的懒汉或乞丐都能派上某种用场,只要他能不停地游来荡去。”
另外,由于梭罗所处的时代科技不如现在发达,在《种子的信念》一书中还有一些保守的地方。比如,梭罗不相信“为一个古埃及人陪葬的种子”可以长出小麦,认为种子最多也就能“保持几个世纪”。可是,中国却有1200年前的睡莲种子发芽的事情,以色列人更曾经让2000年前的海枣种子发芽,这是梭罗当年没有想到的。
几十年前,R·卡逊的《寂静的春天》一书曾经在美国掀起了一场环保革命;如今,梭罗这两部“新作”,必将在科学界和文学界同时掀起一场更为广泛的革命,因为它们同时闪烁着艺术和思想的火花,有如一块纯净的水晶,折射出多种异彩。
给种子一个机会,给生命一个机会。不管以后怎样,正如梭罗所言,“只要我们不是一口气吹散整个苍穹,我们的守护神就永远不会抛弃我们”。虽然生存现状仍然让人担忧,种子的信念却不会消亡。在土地渐瘦,绿色转稀的都市,读一读梭罗的这本书,如同啜饮一杯上好的铁观音,既可唇齿留香,又会在心头升起绿色的希望。
2005年12月29日~2006年1月1日13:45 肖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