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今天糊弄了吗
入戏(下)
卫婵见朱慈焕自此打不起精神,整日愁容满面,有些过意不去,便叫客栈老板拿了好酒,邀朱慈焕在楼上一同吃酒。
江风瑟瑟,星寒月冷。
“哥,胡有禄不过是随便发发牢骚,他看谁都不顺眼,你不知道么?”卫婵笑嘻嘻捶了把朱慈焕的胸膛,“你可别因为他就一蹶不振。”
朱慈焕的确是恹恹的朱慈焕,“不,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那你是为什么?”
“我是在想,为什么我要是前朝的皇子?”朱慈焕望着夜空,缓缓嘬了口酒,“其实改朝换代太正常了,大明气数已尽,清朝如日中天,如今百姓日子不也过得挺好么?”他神色一哀,黯淡道,“可我就好不了,因为我是皇子。”
他的声音飘入了冷风中。
卫婵从未见过这样的朱慈焕,虚弱得像风中一根草,无奈地轻摆着。
只凄静了一瞬,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整个人活泛起来,“诶,阿妧,鞑子皇后真的很好看么?”
卫婵笑着点头,“端庄优雅,聪慧,坚毅。”
朱慈焕难以相信地看着卫婵,“有这般好?在我心里当得起这八个字的,只有我们的母妃。周后张扬,母妃却隐忍,一直劝我们两个韬晦,不能夺了哥哥姐姐们的光,阿妧,你可记得你小时候和坤兴公主争一对小瓷娃娃的事么?”
卫婵沉吟不语。
“你力气大,把娃娃抢走了,母妃知道后将你打了一顿,又带你上门将那对瓷娃娃还给坤兴公主,你哭了一夜,母妃就给你做好吃的,给你讲故事,她一个人要做那么多,承受那么多。”
“真是很不容易。”卫婵道。
朱慈焕瞧着卫婵,笑得温柔,星月的银光倾泻在他身上,他的发梢、眉尾、鼻尖、肩膀,具溅上了几滴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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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势众,自然是占优势的。
隆科多的人马将灵光寺围了水泄不通,火光与弓矢给了天地会人最大的震慑,树声与人影抖得萧萧,树枝树叶之上,是一片青白色的苍穹,光洁如瓷,渺远清冷。
初秋的月清淡苍白,漫不经心挂在山头。
卫婵早已带着玄烨和曹寅去到了软禁皇后之处。皇后被关押数日,也变成一枚清淡苍白的初秋月了。
“皇上!”她喉中沙哑一声,冰凉细瘦的五指握着玄烨的臂,惊喜交加。
玄烨微一颔首,侧目看向门口,只说,“快走!”
皇后的腿是麻软无力的,门外却有一声声喊叫逐渐逼近。
“他们在里面!”
于是发生了滑稽的一幕,隆科多的人围着灵光寺,灵光寺内,天地会的人又围住了更紧要的人。
瓮中的皇后牵人心、绊人脚,可是这有什么?昭仁公主也在瓮中。
玄烨抽出曹寅腰间的佩刀,扣住卫婵,那刀抵着卫婵的脖颈,他扭头向曹寅说,“朕把皇后交托于你,务必安全带回宫!”
“奴才不能!”
玄烨冰冷而坚决,“你想抗旨?”
曹寅跪倒在地,“奴才是御前侍卫,自然是要在皇上跟前保护皇上安危。”
卫婵急得跳脚,却又立即止住了,低眉瞧着玄烨手里横着的大刀,有些胆战心惊,“曹寅,我被皇上当人质都没说什么,你就听皇上的,有我在手,他不会有事。”
说罢往后靠近了些,“该出去了吧?”
玄烨架着卫婵,踢开了门。
卫婵嗷嗷大哭,“哥哥救我!胡伯伯救我!吴三桂这叛贼亡我大明不说,他手下还要来杀我了!”
喊着喊着,一旦调动了情绪,假的也像真的。
朱慈焕急得团团转,眼瞅着周遭是团团围起的官兵,更是手忙脚乱莫可奈何,“哎呀阿妧,阿妧,小心…”
胡有禄与后面的人窃窃议论,顿时目露精光向卫婵身后的玄烨扫射去,扬着声道,“我们天地会与平西王府井水不犯河水,阁下何故如此?”
玄烨道,“井水不犯河水?王爷赤胆忠心,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清理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贼。”
胡有禄冷笑道,“赤胆忠心?平西王打得什么算盘,小皇帝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王爷招兵买马,蠢蠢欲动,何苦与我们为难?”
玄烨闻言双手微微一抖,心头一搐。
卫婵骂道,“胡伯伯别和他废话!我今日若死了,你一定要找吴三桂,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为我报仇!为我父皇报仇!”卫婵又望天忧伤道,“父皇,你在天之灵,阿妧马上就来见你了。”
“公主!”
“阿妧!阿妧!”朱慈焕一脸惊惧,拨开人群,慌忙要奔上来。
“嗖嗖”一阵声响,几箭射出,朱慈焕身后的人倒了一片,隆科多带人闯了进来,乌压压的官兵与天地会的人缠斗在一起,轻而易举占了上风。
“哥哥快逃,别管我!”
朱慈焕仍是执意靠近,迈着步子一点点跨上前,嘴里不住喊着,“阿妧!”
“哥,你快走吧!”卫婵不愿他为她焦急,只想支走他,“哥,你快回去,快回去!”
一支箭飞上来,精准利落地刺中他的脚踝朱慈焕,血从箭头渗出一点,朱慈焕再不能上前,拧紧了眉丝丝□□,他弯下了身子。
乱兵之中,曹寅与皇后站在灵光寺外马车边,皇后身上多了一条玄色披风,夜风萧索,她瞧着寺内,眼里满是疲乏。
玄烨拖着朱慈焕和卫婵一道从灵光寺后门冲了出去,那击打声很快也止了,天地会的十几人束手就擒,被隆科多押解着,原来一个个都是上了年纪的,此刻尤其颓败,一个个都立刻有了风烛残年的意味。
朱慈焕一瘸一拐地被玄烨拖着走,玄烨在一处平地驻足,脚边是荒草凄凄,朱慈焕弯腰捂着脚踝,忽然觉得火辣辣地疼,他指着脚踝的箭,向玄烨道,“好汉,这能拔么?替我找个大夫吧?”
玄烨站在荒草间,不动声色地微笑。
“好汉,”朱慈焕谄着笑,探头探脑打量玄烨,他是畏惧的,可是他实在是痛,“到底、能拔么?我痛得厉害。”
玄烨的声音在夜幕低垂时冷冷响起,“死到临头,还在乎痛不痛?”他嘴角露了抹笑,不带温度的。
朱慈焕眨了眨眼,有些窘迫,扭头向玄烨身边的卫婵笑说,“阿妧,帮哥哥找个大夫吧?哥脚中箭了,”他伸出脚,翻过去,叫卫婵看个清楚,因此更疼了,那箭仿佛是刺在心口的,疼得钻心,他眼睛有些湿润,可还是好声好气地央求,“阿妧,哥脚中箭了,找个大夫吧?”
卫婵低眸,别过头去。
玄烨冷眼觑着朱慈焕,提醒他,“她是朕的嫔妃。”
朱慈焕眼睛睁大了,空洞地望着昏冷婆娑的远方,半晌,摇了摇头,向卫婵挤了丝笑,“朕?阿妧?你…”他一边笑,一边浑身发抖。
一阵冷风袭来,那地上的衰草簌簌作响,一根根粘到玄烨的腿上,挂到朱慈焕脚踝的箭上。
玄烨沉了心,将刀横在朱慈焕肩上,往他脖子靠了靠,面无表情地说,“朕是当今天子,你是亡国太子,朕,不能容你于世。”他眸光一冷,像刀锋一般凌厉,手中使力。
蓦地,卫婵跪在地上,抓住他的手臂,“别杀他!”
玄烨疑惑地瞧着她。
“皇上,求你不杀他!”
玄烨难以置信,怒道,“你演还演出感情了?他是前朝皇子,留他一日,朕一日难安。”
卫婵的声音柔软无力,“可他是真对我好的。”
玄烨指着卫婵,激动道,“他是对他妹妹好,不是对你!”
卫婵摇头,“不是的。”她扭头向朱慈焕绽了抹笑,“你早就知道我是假的昭仁公主,是不是?”
朱慈焕仍是傻笑着摇头,半晌,哑着嗓子,哭着说,“你对前朝皇宫一无所知,我随便试试就知道了,可我不愿拆穿你,”他伸手抹了把泪,“我国破家亡,孤家寡人,能多你一个妹子,陪我吃饭喝酒,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怎会拆穿你?所有人都拽着我去反清复明,只有你,陪我说话陪我玩,我怎舍得拆穿你?”他委顿在地,凄凄如诉。
卫婵欣慰点点头,眼里泪光闪闪,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手上,冰凉地敲打着她的手背,“皇上,他又糊涂又心软,只知道混日子,他能成什么气候?皇上你少年英才,还用忌惮他么?”
玄烨眼中寒意森森,咬牙切齿指着卫婵说,“你道朕很愿意杀人么!他不成气候?天地会不一样拿他作文章?”玄烨挺直了身,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柔和了语调说,“卫婵,朕是皇帝,你不能用寻常人的眼光来评判朕。”
卫婵沉默着,脑中昏昏一片,只看见朱慈焕的柔和的笑,听见玄烨说“朕是皇帝”,一张张柔和的笑脸,一遍遍强调的声音,半晌,才抬了一眼,讷讷说,“我知道了,你是皇帝。”
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可说了,原来是她自己没弄明白,相处了这么久,没弄明白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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