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诗

早上起来把杨广的诗扫了一遍——别担心,对唐以前诗家都可以放胆宣称“扫一遍”的,因为存诗数量太少了。譬如杨广据说有文集55卷,实际上留下来的就43首。何况有平板这个利器,看竖排繁体PDF速度还快于纸质书。我捎带着还把杨素几个的也“扫了一遍”呢。逯钦立1964年编定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有《隋诗》10卷,为目前收录隋诗最为完备的总集。若有心“扫”完这10卷也是宽宽绰绰的事儿。

隋炀帝其人功过是非是题外话了,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短命王朝的负资产在清盘时必然被夸大一点杨广的诗,何况在他之后又是明君楷模唐太宗。再加上《隋炀帝逸游遭谴》《隋炀帝艳史》《隋唐演义》等等小说的渲染,他的形象就更为不堪。说起诗歌,自然也算齐梁以来宫体诗风得以延续的罪恶推手之一。帝王作诗,并非本等,明君写几笔,叫锦上添花,反之则添了荒淫的罪状。杨广的诗歌自然不能为他增光。

不过这点残存的诗作并不像陈叔宝那样甜得发腻,他颇有几分聪明机巧,也读了不少书,前期又继承了好大一片家业,那种踌躇满志是打心眼里透出来的,和局促一隅醉生梦死的南朝君主自然不同。隋唐间政权虽然更迭,本质里仍同属一条向上走的曲线,包括诗歌创作,也呈现出延续性。

隋炀帝杨广与萧后_杨广的诗_李渊和杨广的关系

杨广的眼光并不止盯着宫廷,以他的好大喜功,三次亲征高丽都遭败绩,却留下了一曲《白马篇》助威。这首诗一看就知道亦步亦趋地模仿曹植同名作,从思路结构到遣词造句都酷似:

白马金贝装,横行辽水傍。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文犀六属铠,宝剑七星光。山虚弓响彻,地迥角声长。宛河推勇气,陇蜀擅威强。轮台受降虏,高阙翦名王。射熊入飞观,校猎下长杨。英名欺卫霍,智策蔑平良。岛夷时失礼,卉服犯边疆。征兵集蓟北,轻骑出渔阳。进军随日晕,挑战逐星芒。阵移龙势动,营开虎翼张。冲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汤。尘飞战鼓急,风交征旆扬。转斗平华地,追奔扫大方。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曾令千载后,流誉满旗常。

但是曹植才力比他高出非止一筹,更重要的是《白马篇》是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少年慷慨之气的自然流露,他的视角并不是一个王子的视角,而是将自己化身为“幽并游侠儿”作为抒情主体,所以读来亲切,但杨广这首却是帝王布下赏格,号召部属拼死报效,就隔膜得厉害了。

李渊和杨广的关系_杨广的诗_隋炀帝杨广与萧后

杨广还打通西域,做了一场万国来朝的秀,手笔之大,不亚于北京办奥运。副产品就是他诗作中最有名的《饮马长城窟行》。边塞诗好玩的地方在于,旧体诗中有很多词藻和类句可供假借,单凭想象,写景写情都能似模似样,读者并不容易分辨。独有边塞诗难假借,不信去找明代前后七子拟古之作,那种“边塞诗”能看么?杨广这首诗其实平平,但一来声气颇壮,二来到底真的走过一遭,和陈叔宝软绵绵的“宫廷边塞”放在一起,自然高下立判。《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如何汉天子,空上单于台”,那种得意之情更是无以复加。史称“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用来评价他这类诗作是恰当的。至于什么“魏武之风、古道于此复存”云云,就表彰太过了。

杨广的毛病是什么呢,沈德潜说得不错:“气体自阔大,而骨力未能振起”。气体阔大的缘故,前面已经说了,帝王写诗,从来不怕口气小,感情骨力却很难丰盈。宫体诗虽然败坏,倒是他们生活和感情一致的产物,一旦去写书生们习见的题材时,表达反而被阻滞住了。加上本性佻达,又好堆积词藻,《江都宫乐歌》:“……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三句间居然能把色彩堆叠到这么繁琐的程度。于是到了该沉着的地方,反而轻轻滑过。像《锦石捣流黄》二首感情就很假:

汉使出燕然,愁闺夜不眠。易制残灯下,鸣砧秋月前。

杨广的诗_隋炀帝杨广与萧后_李渊和杨广的关系

今夜长城下。云昏月应暗。谁见倡楼前。心悲不成惨。

读他的东西,总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好比再挪半寸就能挠到痒处,偏偏总差那么半寸不到。胡应麟表扬《春江花月夜》“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一联,“绝似唐律”,问题就在这,那是五律中很好的一联,作五绝却收煞不住,第二首的毛病更突出,就是写了半截扔在那的感觉。有时开头铺得开,却渐写渐弱,草草收场。他对音节的感觉也并不好,无论是韵脚的组织,还是节奏的交错,都不够精心,读起来感觉变化少,单调。《早渡淮诗》:

平淮既淼淼,晓雾复霏霏。淮甸未分色,泱漭共晨晖。晴霞转孤屿,锦帆出长圻。潮鱼时跃浪,沙禽鸣欲飞。会待高秋晚,愁因逝水归。

前八句用的都是二-一-二的节奏,又堆砌,就单调了。如果拆碎了两句两句单独看,反而更好。

要说我最喜欢的,却是这首《咏鹰》:

迁朔欲之衡,忽投罻罗里。既以羁华绊,仍持献君子。青骹固绝俦,素羽诚难拟。深目表兹称杨广的诗,阔臆斯为美。惊兽不及奔,猜禽无暇起。虽蒙鞲上荣,无复凌云志。

李渊和杨广的关系_隋炀帝杨广与萧后_杨广的诗

历来咏鹰名作甚多,多重其“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猛气轩举,杨广笔下这只鹰却处在“虽蒙鞲上荣,无复凌云志”的灰色状态里,颇可玩味。

集中有一组《纪辽东二首》杂言诗,七字句和五字句交错而下,似乎是他别出心裁想出来的法子,倒成了《阮郎归》的模样,但味道既不像杂言诗,也不像词。总之很怪。

这首《冬夜诗》应作于后期,一来手法更纯熟,前面说的毛病消除了不少,二来,他似乎隐约有点来日大难的预感,流露到了诗歌里,就把心性情感这块点亮了。我不禁想,如果他没有死于宇文化及之手,而是像李煜那样沦为阶下囚,是不是有机会写出更美妙的诗篇来?

不觉岁将尽,已复入长安。月影含冰冻,风声凄夜寒。江海波涛壮,崤潼坂险难。无因寄飞翼,徒欲动和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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