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圈圈

1

高虎坐了六年牢，终于出狱了。

老母亲抓着他的手直念叨，虎子啊，可千万别再冲动了……

高虎哽咽地点头，他问了问家里这些年的情况，最后问了一句，冉红呢？她……现在咋样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老父亲叹了一声说我们去找过她，想帮帮她啥的，这也是应当的，可她不要，没多久就搬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高虎脸色又黯然了几分，看样子冉红连带着老高家也一起恨了，毕竟是他杀死了她的男人大刘。

六年前，高虎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大刘，大刘一副成功人士侃侃成谈的样子，张口闭口都是大生意，高虎那时候谈了个对象，她家里要他在城里买套大房子，要不然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可城里的房子少说也得大几十万，他哪有那么多钱？家里又还有个弟弟，也不可能把老父母的家底都掏空了，于是，他特别着急地想有啥办法可以赚钱。

大刘想拉他入股时，他一时性急就相信了，把自己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二十万给了大刘，满心希望过一年半载的能翻个倍。

可没想到，那个大刘就是个满嘴只会胡诌的骗子！

高虎想着不赚钱就算了，起码他投的那些钱要还给他吧？

可大刘瞪着眼睛耍无赖说投资哪有没风险的，你亏了二十万，我还亏得更多呢！

高虎被气个半死，可就在那时候，对象家里知道他把那点存款也弄没了，就带着对象去相亲了！听说那男人家里房车都是现成的，工作也比他好。

高虎着急地跑了过去，可他阻止得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呢？

对象不年轻了，她家里人不忍心让她陪着自己耗下去，两边拉扯之下，对象被逼得寻了短见。

对象被送去医院洗胃的那天，她爸把高虎狠狠打了一顿，骂他是个孬货，自己没本事安家立业，就会催着女人陪他吃糠咽菜！

就这么着，高虎没脸再拖着对象了，只好分了，钱没了，对象也没了，刚巧那时候老板想让他大舅子来帮忙，又把他辞退了，他遭受了人生中的三大打击，他心灰意冷地去买醉，偏又碰到了大刘。

2

大刘跟另一群人吹嘘他的大生意，酒意上头的高虎听得愤怒又绝望，他还有脸？他把老子的老婆本都赔光了！

高虎摇摇晃晃地上前跟大刘理论，如果当时大刘说几句软话，哪怕是骗骗他也好，他也就没那么气血上头了，可偏偏大刘也喝多了，他非常不满高虎打断他的吹牛，把他的那些朋友都赶跑了。

于是，他一把推开高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是个怂货，还嘲笑他活该被女人甩了，早弄大她的肚子关在屋里，不就啥都解决了？非要听那家人买啥大房子，蠢透了！

这些话就像一根根利箭直直地捅进高虎的心里，把他本来已经碎了的心扎成了渣子，于是，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消失了，心里所有的情绪纠结成团全融进了拳头里，砸向了大刘。

大刘也不甘示弱，边回手边骂他丢尽了男人的脸。他有一拳打在高虎眼睛上，痛得高虎嗷叫一声绻缩在地上，可大刘并没有就此放过他，晃着身体直踢他的肚子，他躲避的时候摸到一把椅子，操起来就往大刘身上砸。

高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想狠狠地教训这个害了他还敢瞧不起他的骗子！直到他感觉脸上有脏东西，眼睛也被什么粘稠的东西糊住了，紧接着他身侧发出几声尖叫，他呆怔地扭头看过去，一个女人满脸惊恐地扭曲着身体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死死地捂住他们的眼睛。

那个女人，正是冉红，她带着孩子们来找他们的父亲，结果却看见了这么残忍的一幕。

高虎脑子一嗡，低头看下去，大刘已经出气多吸气少了，围观的人叫了救护车，人还在车上的时候就没了，而高虎也被警察带走了。

高虎很后悔，他毁了自己，还毁了另一个家。

他记得法庭上冉红的样子，她的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高耸的颧骨衬得她愈发凄苦，头发尖都是枯黄的，就像秋天里的杂草，她全程缄默，仿佛是一具雕像，无声但沉重。

他被带走的时候，冉红看了他一眼，他俩对视了，那是怎样的一眼啊，高虎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准确的形容词去描述那个眼神，它太复杂，太深沉，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里，锤得他整个心都发酸发软，是他害得这个女人没了丈夫，她的两个孩子没了父亲，最大的那个才六岁！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高虎踉跄了一下脚步，差点走不动路，再一抬头，冉红已经出了大堂，可她的眼神他再也忘不了了，多少次午夜梦回时被惊醒过来，梦里面都是那一家子孤儿寡母过得很凄惨。

3

高虎抹了一把脸，他要去找冉红，当初判决的那六年只是对大刘死亡的一个交待，可剩下的娘几个他还欠着很多，他得还！

他去了当初大刘的家里，发现那房子已经换房主了，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当初大刘死前就把房子抵押了出去，他死后冉红还不出钱来，房子就被收走了。

高虎辗转了很久才找到冉红，她租了个门店卖快餐，做些盒饭再推着车去附近的工地上卖，数量多了也能赚得不错，就是累了点。

他去的时候，她正推着车上一个台阶，推车大又沉，几次都推不上去。高虎赶紧跑到车前抬了一把，冉红抬起脸感激地说谢谢，可当她看清高虎的相貌时，她怔了两秒，然后敛起笑沉默地从他身边推车走过，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高虎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态度，他苦笑一声，活该啊！

以前大刘忽悠他时，两人有一阵子好得称兄道弟，他去过大刘家里，见过冉红，亲热地喊她嫂子，还吃过她亲手做的饭，夸她的腊肠做的好。那次他走的时候她送了两截腊肠给他，说是她亲手做的，让他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那个时候，高虎曾想过自己跟对象结婚后，要带她来认识下冉红，他觉得她是个好女人。

高虎不敢往下想了，他赶紧追了上去。

冉红卖盒饭已经很熟练了，并不需要人帮忙，只是那天据说工地有人请客，来买盒饭的工友少了，她的盒饭没能全部卖完。

冉红自己拿了一盒吃了起来，她忙活了一天还没顾得上吃饭的。

高虎递过去一张钱要买盒饭，冉红看了他好一会，他一个壮汉，不自觉被看得腿肚子都有些抽筋，他想说他来赎罪，希望她能给自己这个机会，但不知道为啥，他说不出口，反而莫名有些想哭，拿着钱的手都有些发抖。

冉红先行动了，她接下了钱，递给他一个盒饭，再找零给他。

那钱就像烫手一样，他不敢接，冉红就说，你能挣钱了？

高虎语塞，是啊，他刚被放出来，身无一物，哪怕是想赎罪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默默接过了钱，扒完了饭就去找活儿干。

4

高虎找了个司机的活儿干着，上班的地方离冉红的店面不远，他每天都习惯去看一眼再去干活。

不用出车的时候，高虎就守在冉红的店附近，看见她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冲上去.

起先冉红很抗拒，可她一个女人，需要力气的活计她确实很为难，以前都是找别人帮忙，但这世上哪有免费的事儿，她总得花钱花力还人情，高虎来做的话，起码她不用再回馈点啥，她能省则省。

高虎见冉红送饭推着板车实在累，便跟老板预支了工资买了个三轮车，这玩意儿容易骑，比推的省力多了。

可冉红拒绝了.

高虎急了，他以为她还在恨他，就手脚并用地解释他是想弥补，他犯的错他认，他欠下的他还，可你……总得给我个改过的机会啊！

听见他这么说，冉红僵直的背微微松塌了一点，但她还是没要三轮车，她说她怕。她以前用自己买过，可没多久她就骑出了车祸，她从车上摔下来盆骨碎了，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经了这一遭，她等于之前全白干了。

后来，她就不敢骑车了，要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她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她得惜着命，哪怕苦点，也要好好活着把孩子们养大。

高虎更自责了，如果大刘没死，冉红不用落到这个境地吧？她这么怕死，是因为她背后空无一物，连个支撑的杆子都没有。

那个月发了工资之后，他留了点自用，其余的全塞给了冉红。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高虎很高兴，这样就意味着，她愿意原谅自己吧？三轮车他也没退，如果冉红送饭的时候他刚好闲着，他就骑着车帮忙送，

5

有了高虎的帮忙，冉红轻松了些，有时候还能去学校接孩子放学。不过两人没什么话可说，冉红对他一直淡淡的，不至于咬牙切齿，但他感觉得到，她在抗拒，她现在接受他的弥补，只是因为现实逼人，她需要罢了。

有天，冉红的大儿子一直没回家，她去学校一问，说早走了的。

可他会去哪儿呢？冉红四处找，那个时候，她才惊觉，儿子活了十多岁，她这个当妈的，除了保证他吃饱穿暖有学上之外，她根本不知道儿子平时会去哪儿玩，他有哪些朋友，跟谁来往得多，她通通不知道，只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突然她听到很多人往河边跑，说是几个学生偷偷下河洗澡出事了。

她心里莫名一慌，脚先一步反应过来，往河边跑去，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了，她听到一阵欢呼，好像是有人跳下去把人救上来了。

她扒开人群一看，不止一个孩子落水，也不止一个人跳下去救，她看着那些湿淋淋从河里拖着孩子出来的好人，瞳孔猛然一缩，那里面有高虎，而他抱着的正巧是她的大儿子！

冉红冲了过去，大儿子刚好把水咳了出来，清醒了，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大起大伏之下，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被高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她慢慢地平复过来高虎犯什么事，突然旁边一个女声尖叫起来，原来她儿子休克了，医生赶过来抢救，又是一阵扑天盖地的嗷哭。

冉红心里一阵后怕，猛的搂住大儿子，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心里又是庆幸，又是懊悔，无数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让她忍不住哭了。

突然肩膀上多了只大手笨拙地拍了拍，是高虎，他说没事了啊，这孩子命大，有后福的。

冉红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高虎，她动了动嘴唇，说了声谢谢。

6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亡灵，可现在，他们中间又多了一个生灵。因为这个吧，冉红对高虎的态度有点变化，尤其是他救了大儿子后，大儿子把他当成大英雄，经常会缠着他，他待在她家的时间多了，也许男孩子心里天生就会亲近男性，加上高虎有意地地讨好，俩儿子都很喜欢他。

高虎教小儿子骑自行车，又偷偷让大儿子摸了下大车的方向盘。当年那事儿发生时他俩虽然在场，但当时高虎侧着身，冉红也第一时间捂住了他们的眼睛，所以他们不知道高虎的身份，只知道这个男人会很多东西，他们本能地崇拜他。

冉红看得五味杂陈，大儿子快到青春期了，她忽略了很多事儿，可高虎的存在却意外地填补了一部分，这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弥补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这么含糊着。

过了一段时间，大儿子过生日，他主动邀请了高虎，他用眼神请示冉红，她撇开头默许了。

高虎觉得是他害两孩子没有父亲的，所以他想尽可能让他们能得到父亲在时会收到的礼物，他参考了很多意见，挑了两个适合男孩子的礼物送给冉红的儿子高虎犯什么事，他们都很高兴。

大儿子毕竟年纪大些，激动之余还能稳得住，但小儿子年纪小，可能也听到邻居间的传言，以为高虎跟冉红是那种关系，他抱着玩具一开心就直接说，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这话让冉红和高虎两个个都愣了神，他们的爸爸啊……这个词一瞬间将高虎拉回了现实，这些日子的和睦相处差点让他忘了自己是个杀人凶手了，他有些难堪地别过脸，他无法面对这两张真诚的脸，最后冉红打岔把话题扯过去了。

可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吧，那晚之后，高虎心里就有些异样，他对冉红一直有愧，他抱着赎罪的心理接近她，却慢慢发现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起早贪黑这么多年，她都扛过来了。不是没人给她介绍过对象，帮衬着带孩子也更轻松，可她不要，怕别人对孩子们不好，也怕拖累了别人。

高虎不是个能藏心事的人，有一次冉红站在凳子上拿东西她不小心摔了一下，他赶紧跑过去接，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像被火烫一样弹开了，他红脸吱唔着，冉红不是个傻子，他有变化她察觉得到，可是……

过了没多久，到了冉红的生日，她自己都忘了，但高虎却订了蛋糕替她庆祝，他揽着两孩子起哄让她许愿，那一刻，她心里真酸呐！

冉红挂起笑过完了自己的生日，等孩子们都睡着了，她就对高虎说，以后你别来了。

高虎猛的一惊，为啥？！

冉红说你经常这样出入我家，影响不好，再说，你以后也要成家的吧，免得闲话说多了将来姑娘家不乐意。

高虎急了，我现在没想那些！

他杀过人坐过牢，哪个好姑娘敢嫁给他？

7

冉红却很坚决，她说你犯了法，法律惩罚了你，你又替我们娘仨做了这么多，已经够了！我原谅你了，你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高虎知道这不是真的原因，他说如果你根本不用顾及那些闲话，我……

够了！冉红高声打断他的话，她攥着拳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说，高虎，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也没有欠我那么多……我……！

冉红告诉了他一件藏了多年的秘密，当年如果高虎没有把大刘杀死，说不定她也会把那个男人毒死！

试想，大刘既然能坑骗高虎，他又能是啥好人？

当年他弄大了冉红的肚子，那时候她也傻，看着他痛哭会对她好的份上，她信了，也嫁了。

大刘从来都不是个安份的人，但一开始也不算很过份，直到小儿子出生后，他在外头瞒得好，回到家就彻底露出了真面目，他做了什么从来不说一声，她问，就只会吼臭婆娘懂个屁！

冉红不止一次想过离婚，可大刘对她动了手，还说她敢离，就把两个儿子都杀了！

她怂了，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真怕那个混账干的出来。后来，大刘拿所谓的大生意去骗人，她隐约察觉到了，但因为儿子，她不敢过问。高虎来家时，她想提醒，可大刘又拿儿子吓唬她，她啥也不敢做。再后来，她才知道高虎的钱都打了水漂，对象也散了，她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帮凶。

大刘被杀之前，他们因为房子被抵押的事儿大吵一架，她不想再这么担惊受怕地过下去，于是，她又提了离婚，她还求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让她带俩孩子走。

大刘不肯，说他的种只能在他手里，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他手里，他当真就拿起烟灰缸砸过去，小儿子的额头至今还留着一道疤。

那一刻，她是真的恨不得杀了那个男人，他活着，她们娘几个就没安生日子过！

可他最终死在了高虎手里，那一刻，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是失去了丈夫，儿子也失去了父亲，受害者家属的立场让她不该原谅他，可从某个层面上来说，他们又都得到了解脱，这种交织的情绪让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高虎。

单亲妈妈的日子格外难过，屈于现实，她慢慢松开了心里的枷锁让自己接纳了高虎，但这些日子里两人中间升温的情感让她大惊，他们，不能的，任何一丁点那种可能性都不可以。

如果大刘还活着，他们可以有无数个理由去恨他唾骂他，怎么样都成，但他死了，一条人命梗在他俩中间，很多情绪都不再适合盛放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彼此间的一切都了结了，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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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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