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自主的汉语史研究知识体系 | 社会科学报
建构自主的汉语史研究知识体系 | 社会科学报
自主知识体系建设
汉字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发展至今自然也必然包孕着勃发生机的内在规律。语言结构系统和言语变异系统是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的语言社会群体中形成的,必然带有特定的时代特征、地域特征和文化特征。建构自主的汉语史研究知识体系,需要基于汉语固有文献与外来观念相参证的二重和多重证据法,紧扣汉语独特性这一自家宝藏,发掘汉字勃发生机的源泉,而文献中蕴涵的中华民族的内在精神是我国语言文字学发展的灵魂所在。
原文 :《建构自主的汉语史研究知识体系》
作者 |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徐时仪
图片 |网络
汉语有自己的特性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学东渐,随着《马氏文通》《中国音韵学研究》等专著的问世,我国的传统语言文字学分解为音韵学、文字学、语法学、词汇学、修辞学等学科,形成“汉语”与“Chinese(language)”、“汉字”与“Chinese characters”、“语言”与“language”、“语言学”与“linguistics”等的对接,渐趋于“现代语言学”学术史范畴的格局。此后,尤其是近些年以来,语言文字学虽已取得诸多前所未有的长足进展,但所作探索也有一些或方枘圆凿削足适履,或堆砌术语不着边际,或长篇大论不明觉厉,或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以标新立异,徒使人一头雾水陷于瓶颈,在某种程度上与语言文字学研究之本然渐行渐远。
众所周知,语言结构系统和言语变异系统是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的语言社会群体中形成的,必然带有特定的时代特征、地域特征和文化特征。汉语既与其他语言具有共性,又有自己的特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旨在为我所用,而非越俎代庖,犹如南宋朱熹致力振兴儒学,出佛入儒,汲引释道之石以涵泳五经,集注四书,各家学说烂熟于心而集理学之大成,建构语言学知识体系也是如此。
古往今来,凡卓有成效的学术研究无不是建立在实学实证基础之上的,任何一门学科的现代化看起来都是走向未来,实际上无不是立足自身的独特性以突破束缚开拓的瓶颈,即以当代意识来寻求科学发展的途径,建构和完善自主的知识体系,舍此皆非正途。汉语毕竟是汉语,汉语历史久远,文献丰富,且同一文献不同年代的版本异文或多或少反映了不同时间上语言的动态变化过程,既有同源层次的历时叠置,又有异源层次的共时融合;既有各地言与言(口语与口语)的歧异,又有古今言与文(口语与书面语)的歧异;既有方言与通语的融合,又有文白的演变。研究汉语,除了具备贯通古今中西的视野,还要注重语料的鉴别和汉语的独特性,尤其是汉语史研究更要立足汉语数千年文献所载实情,一是一,二是二,紧扣汉语在字与词及词与语等方面的独特性来建构其知识体系,才能不邯郸学步,跟在一些隔靴搔痒甚至与汉语风马牛不相及的说法后亦步亦趋,进而在传承和借鉴的基础上得其个中三昧,有所开拓与创新。
汉字的表意性
立足扎实的文献功底,不难发现汉语的独特性就在汉字的表意性上。汉字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其他的古文字如埃及的圣体字、美索不达来亚的楔形文字及中美州的玛雅文字等都早已消亡,而唯有汉字历尽岁月沧桑,至今仍保持着巨大的活力。汉字独存至今自然也必然包孕着勃发生机的内在规律,这主要体现在其表意性上。
形音义整体通融。汉字大多各自成词,形音义整体通融,许多字都是可以独用的成词语素。从语音的角度分析,汉字是一种音节文字;从语义的角度分析,汉字是一种语素文字(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在约定俗成表示某个词义之前,字与意义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但由于汉字特有的表意性,当某个概念或词义在汉语中经人们约定俗成用某个汉字来表示后,其形即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中与其音、义水乳交融,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具有了表情达意的语言功能。如“三羊开泰”又作“三阳开泰”“三阳交泰”。“三阳”为《易》八卦中的乾卦,由三阳爻构成,象征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有亢阳吉亨之象,故人们以“三阳开泰”“三阳交泰”为岁首称颂之语。阳、羊谐音,羊、祥通假,金文铭文“吉祥”多作“吉羊”,故又以“三羊开泰”为农历羊年春节称颂吉祥之语。由此可见,语言既可声入心通,也可形入心通。汉字与单纯表音的拼音文字不同,其在约定俗成表示某个词义之后在某种程度上已是体现词义的物质外壳。诚如索绪尔曾指出的:“对汉人来说,表意字和口说的词都是观念的符号,在他们看来,文字就是第二语言。在谈话中,如果有两个口说的词发音相同,他们有时就求助于书写的词来说明他们的思想。”帕默尔亦认为“汉字是中国通用的唯一交际工具”。
字与词界限难分。汉字不仅是书写的符号,而且绝大多数汉字也是集形音义于一体的语言单位。这又形成汉语字与词的界限模糊不清的特点。汉字的孳乳、繁衍与词义的形成、引申、发展之间有着一种交互影响和互为促动的对应关系。如“帐”的“帷幕”义来自“张”的“展开”义,又由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计算人户的单位所表示的“户数”义与先秦两汉时表示统计户口等情况的“计”而有所关联,引申有“人户、赋税的记录”“钱物等的记录”等义,又写作“账”,组成“计帐”“了帐”“算帐”“结帐”“帐簿”“帐单”等复音词。
词与语以意相合。汉字作为表义的语素,字义复合成词,词义组合为语(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等),适应词汇发展和表情达意的需要排列组合,一字组成单音词或多字组成复音词,由已知昭示未知,由单音而双音、多音,或由多音压缩为双音,可短可长,长短相间,延展紧缩, 词语之间没有分界,形成词与语以意相合的双向连续统。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比喻“缺少必要的条件,再能干的人也很难做成事”,又作“巧新妇做不得无面 饦”“巧息妇做不得没面 饦”“巧妇安能作无面汤饼”“巧媳妇煮不得无米粥”“巧妇难作无米粥”“巧媳妇做不上来没米粥”“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巧妇难责以无米之炊”“巧妇不能为无米之炊”等,从中不仅可见“新妇”“息妇”、“无”“没”、“面”“米”、“ 饦”“汤饼”、“粥”“饭”“炊”的区别和关联,而且可见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方言通语相融的时空演变和文白雅俗相融的价值取向。
融句法于词语。汉字可以是词、词素、语缀、音节的标记,组合成长长短短的词语,有时一个字也可以成句。许多常用字就是相应的单音词,二字或多字相合组成大量复音词,字与字组合自如,还可虚化来表示各种语法意义,融句法于词语,有虚有实,虚实结合,如行云流水,意蕴丰富,灵活多变,循语意而成文。如“天”“气”“生”是多义词,“好”是多音多义词,组合构成“天气”“天生”“生天”“生气(活力;因不合心意而不愉快)”“好生”,还可组成“天好”“好天”“天气好”“好天气”“好气(气得要命)”“好生气(很生气;容易生气)”“气生好了”“生好大的气”等,就像“活字排版”,全凭意合就可千变万化构成语言交际所需要的各级结构单位。
汉字组词成句,构词法和造句法大体相对应。每个词都有自己本用的功能,有时也兼有活用的功能。同样一个词,无论是表达属性、指称还是变化、状态,都可以共享,构成一种互有交叉的交融模式,形式上却不需任何变化。这或与汉语重意象以象立意及中国哲学“道生万物”“体用一源”等思想的影响有关。如“爱”合动词和名词等功能于一体,表达“发自内心深处止不住的关怀喜欢的情绪和感情”,既陈述这种情绪和感情,表“关怀喜欢”,也指称这种情绪和感情,表“关怀喜欢的情绪和感情”,如“爱国”“爱你”“爱心”和“有爱”“大爱无疆”。
自主知识体系的灵魂
汉字为了适应汉语的发展,不断调整字形和读音,用合成和连音变读等来扩展词汇, 用虚化和活用来生成语法成分,因字而生词语,积词语而成篇章,不拘于一时一地的语音而调洽异代殊方,沟通古今通语和方俗口语,形成一套刚柔相济的弹性运转规则系统,体现了语言←→人←→客观世界的错综复杂的关联及人们具体取舍的价值取向。
研究汉语史,不论是文字、音韵、词汇、语义、语法、语用、语体和修辞,还是古今字、假借字、异体字、正俗字、单音词、复合词、同源词、同音词、异读词、同形词、异形词、多音词、多义词、方言词、口语词和外来词,抑或诸如口语和书面语间的分歧与转化;白话文为什么会取代文言文;白话文又是怎样取代了文言文;现代汉语怎样由上古演变而来,有何规律;新世纪的汉语研究如何顺应现代化的国际潮流而更新强化自身生活世界的话语权和价值取向;等等,凡此种种无不涉及汉字的表意性,值得我们认真思索和寻求答案。
语言文字学要创新,吸取适合汉语实情的新学是毋庸置疑的,然怎样贯通古今中西实现现代化?较好的选择应是基于汉语固有文献与外来观念相参证的二重和多重证据法,紧扣汉语独特性这一自家宝藏,发掘汉字勃发生机的源泉,而文献中蕴涵的中华民族的内在精神正是且始终是我们民族兴旺发达的灵魂所在,也是我国语言文字学发展的灵魂所在。 以此为纲,才有望切中汉语字、词、语、句彼此间错综复杂关联的肯綮,进而纲举目张,时间上贯通古今,地域上贯通方言、民族语和通语,突破汉语史研究的瓶颈,构成符合汉语精神面貌的自主知识体系。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朱子语录词语汇释”(18AYY018)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25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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