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比利时著名经济史家亨利·皮雷纳(又译为亨利·皮朗)在《中世纪的城市》(1925)及其遗著《穆罕默德和查理曼》(1937)中提出一个重要命题:“日耳曼人的入侵并未终结古典时代的经济统一”,是伊斯兰教的扩张导致以地中海为中心的古代经济向西北欧农本经济的转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如果没有穆罕默德,查理大帝也是不可想象的”,此即“皮雷纳命题”。该命题自提出至今,启发了一代又一代学者围绕它进行研究,他们或质疑,或检验,或修正,但都不能完全推翻这一命题。

在日耳曼人入侵以后,罗马帝国的商业活动继续在进行。日耳曼人的入侵并未终结古典时代的经济统一。由于地中海及其所维持的西部和东部的联系,这种统一相反非常清楚地得以保存。这个欧洲的内陆大海不再和过去一样属于同一个国家,但是还没有理由预见它不久将停止发挥几个世纪以来对周围地区的吸引力。尽管地中海地区出现了变化,新世界并未失去古代世界的地中海特性。新世界的卓越活动仍旧集中在地中海沿岸,并且在那里受到滋养。没有迹象预示罗马帝国创建的文明共同体的终结。在7世纪初,任何展望未来的人,都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相信传统将继续下去。

然而,当时合情合理的预见并未实现。日耳曼人入侵以后得以幸存的世界秩序,在伊斯兰教的入侵中却难免于难。一场全球性大灾难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世界秩序抛出了历史的轨道。甚至当穆罕默德(571—632年)在世的时候,也没有人想到过这种情况并做好应付的准备。但是这股力量只用了五十多年的时间就从中国海扩展到大西洋。没有东西能够阻挡住它。第一次冲击,它推翻了波斯帝国(633—644年),相继从拜占庭帝国手中夺取了叙利亚(634—636年)、埃及(640—642年)和非洲(643—708年),并侵入西班牙(711年)。它的侵略性进军到8世纪初才停止下来,那时一方面是君士坦丁堡的城墙(717年),另一方面是查理·马特 的士兵(732年),粉碎了它对基督教两翼实行包抄合围的强大攻势。但是,尽管伊斯兰教的扩张力量衰竭了,它却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它的快速推进摧毁了古代世界。古代世界聚集起来的地中海共同体完结了。这个曾把共同体的各个地区联合在一起的亲密似家庭的海洋,将变成各个地区之间的障碍。几个世纪以来在地中海沿岸各个地区,社会生活的基本特征是相同的,宗教是相同的,风俗习惯和思想观念是相同的或者非常相近的。北方蛮族的入侵对于这种情况没有基本的改变。现在这些文明的诞生地突然失去了它的文明,对先知的膜拜代替了对基督的信仰,穆斯林法代替了罗马法,阿拉伯语代替了希腊语和拉丁语。地中海曾经是一个罗马湖,现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穆斯林湖。从此以后,地中海把欧洲的东部和西部分开,而不是将其统一起来。原来联结拜占庭帝国与西部日耳曼诸王国的纽带断裂了。

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732年普瓦捷战役(查尔斯·德·施托伊本创作于1837年)

一般地说,我们没有充分注意到穆斯林入侵对西部欧洲的这种巨大影响。事实上,入侵的后果是使西部欧洲处于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状况。通过腓尼基人、希腊人,最后是罗马人,西部历来接受东部的文明。西部可以说是依靠地中海过活,现在第一次不得不自力更生。西部的重心以前一直在地中海沿岸,现在重心北移了,结果总的来看在西部仅起第二流历史作用的法兰克王国将要成为西部命运的主宰。穆斯林关闭地中海与加洛林王朝登上舞台这两件事的同时发生,不可能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我们从总体上考虑这个问题,就会清楚地看到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法兰克王国将要为中世纪欧洲奠基。但是它所完成的使命以推翻传统的世界秩序作为基本的条件;如果不是历史的发展改变了进程,也可以说,穆斯林的入侵使历史的发展改变了常规,那么加洛林王朝就不会起到它所起的作用。如果没有伊斯兰教,法兰克王国或许是不会出现的;如果没有穆罕默德,查理大帝也是不可想像的。

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查理曼银币德纳鲁(denarius)

只要指出墨洛温时代与加洛林时代的截然不同,就足以确证上述论断。在墨洛温时代地中海保持着千年以来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而在加洛林时代这种影响则不复存在。同样的差别比比皆是,表现在宗教感情、政治、文学、制度、语言直到文字等各个方面。无论从何种观点进行研究,9世纪的文明都表现出与以前文明的彻底决裂。矮子丕平的政变绝不是朝代的更迭,这标志着历史在此以前一直遵循的进程改朝一个新的方向。的确,查理大帝以罗马皇帝和奥古斯都的称号炫耀自己,以为恢复了古代的传统。实际上,他打断了古代的传统。收缩到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皇帝的领地的古代帝国成为与西部新帝国并存而又无关的东部帝国。西部新帝国尽管徒有其名,实际上仅就天主教教会是罗马的这一点而言,它才可以说是罗马的。而且它的力量的因素主要存在于北部地区。它在宗教和文化方面的主要合作者不再像以往那样是意大利人、阿基坦人、西班牙人,而是像圣博尼法斯或阿尔琴之类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或者是像爱因哈德那样的斯瓦本人。在这个从此以后切断了与地中海的联系的国家里,南方人只起次要的作用。由于南面被封锁,帝国的活动范围主要在欧洲北部,帝国的疆界推到易北河和波希米亚山脉,就在这个时候,日耳曼人的影响开始在帝国占据主要地位。

加洛林时代与墨洛温时代在经济方面的差异特别明显。在墨洛温时代高卢还是一个航海的国家,由于海,高卢的贸易和交通得以维持。相反,查理大帝的帝国基本上是一个内陆国家,它对外再无交往,是一个封闭的国家,一个没有出口的国家,生活在几乎完全隔绝的状态之中。

或许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过渡并不是突然实现和截然分开的。我们看到,7世纪中叶以后,随着穆斯林在地中海的推进,马赛的商业逐渐衰落。叙利亚于634至636年间被穆斯林征服,首先停止向马赛派船舶和运商品。不久以后埃及又落入穆斯林的手中(640年),因此纸草不再被运到高卢。非常能够说明问题的是,677年以后王国中书省停止使用纸草。香料的进口还维持了一段时间,因为在716年科比修道院的修士认为最后一次要求批准他们免缴福斯商品通行税的特权是有益的。半个世纪以后马赛港一片孤寂。养育它的海对它关上了大门,海通过它所哺育的内地的经济活力最终消失了。到9世纪,以前是高卢最富庶的地区的普罗旺斯变成最贫困的地方。

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马赛港(保罗·塞尚)

而且穆斯林越来越加强了他们对海的控制。在9世纪时,他们夺取了科西嘉、撒丁和西西里。在非洲海岸他们建造了新的港口:凯鲁万(670年)、突尼斯(698—703年),稍后在埃尔梅迪亚(在突尼斯南面),再后在开罗(969年)。巴勒莫成为他们在第勒尼安海的主要基地,在该地有一个大型的兵工厂。他们的船队在第勒尼安海航行,掌握着制海权:商船队把西部的产品运往开罗,从那里再运往巴格达;海盗船队蹂躏普罗旺斯和意大利沿岸,他们抢劫城市,将居民掠走卖为奴隶,然后把城市付之一炬。889年一帮匪徒甚至占据了佛拉克西纳顿(现瓦尔省的卡尔德-佛雷内特,距尼斯不远),驻扎在该地的匪徒在将近一个世纪内不断劫掠附近居民,威胁着从法国经阿尔卑斯山各山口去意大利的道路。

查理大帝和他的继承者们保卫帝国抵御萨拉森人侵略的努力,与他们力图抗击诺曼人侵略的努力一样地无力。我们知道,在整个9世纪丹麦人和挪威人以怎样的胆略,不仅从北海、英吉利海峡和加斯科涅湾,而且有时甚至从地中海来抢劫佛兰西亚。所有的河流都有那些制作精巧的船只溯流而上。最近发掘出来这类船只的极好标本,现保存于奥斯陆(克里斯蒂亚尼亚)。莱茵河、默兹河、埃斯科河、塞纳河、卢瓦尔河、加龙河和罗讷河流域是周期性地遭到非常持久的有计划抢劫的对象。破坏是如此彻底,以致在许多地方连居民也消失了。法兰克王国无力组织它的海岸防御抵抗萨拉森人和诺曼人,这一点最能说明法兰克王国基本是内陆国家的特点。因为,这种防御要想有效的话,则应该是海上的防御,而帝国并没有舰队,或者只有临时组成的舰队。

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存在具有真正重要性的商业。确实,9世纪的历史文献中有几处提到商人(mercatores, negociatores),但是不要对这些商人的意义产生错觉。与当时保留下来的文献的数量相比较,这些有关商人的记载实际上是微乎其微的。敕令汇编(它的规定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中关于商业方面的内容是非常之少的。据此应该得出结论,商业仅仅起着微不足道的次要作用。

(选自《中世纪的城市》第一章“至8世纪末的地中海商业”和第二章“9世纪的商业衰落”,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辑所加。)

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中世纪的城市

[比利时] 亨利·皮雷纳 著

陈国樑 译

【作者简介】

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亨利·皮雷纳(Henri Pirenne,1862—1935)是20世纪比利时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在比利时史、欧洲中世纪城市史、商业史、工业史及中世纪文献学等诸多领域,均取得了卓越成就。著有《比利时史》《中世纪经济社会史》《欧洲史》《中世纪的城市》《穆罕默德和查理曼》等多部影响巨大的著作。

【内容简介】

本书是亨利·皮雷纳重要的中世纪城市史著作。1925年首次以英文出版。后经修改补充,1927年出法文版。中世纪城市的起源问题在19世纪及20世纪初曾引起西方历史学家的极大关注。他们提出了很多理论,如“罗马城市论”“世袭领地论”“马尔克论”“城堡论”与“市场论”等。皮雷纳将“城堡论”与“市场论”相结合,认为城市是商人围绕设防地点——城镇和城堡——的聚居地,立一家之言,颇具影响。

【译者简介】

陈国樑,武汉大学原管理学院国际金融系外语教研室主任,教授。

亨利·皮雷纳与“皮雷纳命题”

穆罕默德和查理曼

[比利时] 亨利·皮雷纳 著

王晋新 译

【内容简介】

本书主要从欧洲和西亚关系的角度论述了欧洲的形成、文明的起源和特征。在作者看来,日耳曼和匈奴各个民族虽然对罗马世界的冲击,颠覆了西罗马帝国的政治,但对其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影响有限,并未彻底摧毁西方社会的基本框架结构。而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崛起和狂飙则对西方社会造成了根本性的改变,彻底砸碎了各种古典传统,使地中海世界被割裂为两部分,即穆斯林控制的西地中海和由拜占庭支配的东地中海,并使得西方社会的重心被迫转移到北方,新的西方文明才得以诞生。

【译者简介】

王晋新,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致力于中世纪史的研究。师从著名历史学家朱寰教授。发表论文多篇,代表作《15—17世纪中英两国农村经济比较研究》曾获东北师范大学学术成就一等奖,吉林省优秀图书二等奖,译有《穆罕默德和查理曼》《文明的冲突:战争与欧洲国家体制的形成》《人类之网:鸟瞰世界历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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