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常常觉得,熟睡与失眠不是天然相悖的关系。有时睡得很深,深到困意已然提前挥发完毕,夜半醒来后,在身心的透彻感中,便很难再入睡了。这感觉我体会过很多次。

今日就如此。醒来翻起手机,凌晨四点半整。恍惚间捡起意识,是身在悉昙酒店的房间里。睡前用房中音响听过了《鳟鱼》的前三章节和《海女》的插曲专辑,之前是中餐厅的晚餐,再前是在盘山路上望见天空彤云密布的景象。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起身下床,推开玻璃门步入庭院。山中的深夜有些冷,淡云轻笼中,月很明亮,像在有意识地发着光,借月光,远山的绵延也能被捕捉清楚。望了一会山的轮廓,很快便被逐渐涌起的寒意驱回了房间。不想再尝试入睡,就到隔壁屋内,按开顶灯,拿起扣在沙发上的森山大道的《迈向另一个国度》。

说到最喜欢的写作者,我肯定不会提到森山大道的名字,却不妨碍承认他的文字与摄影作品具有将人心吸进去的能量。或者说, 森山的文字里总蕴含着一种朦胧的情感,在怀旧中带有摄人心魄的力度,是让我想隔着书脊与他握手的东西。在《迈向另一个国度》的其中一章里,森山如流水账似地记录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搬到西池袋后一段“浑浑噩噩”的生活。那时他住在山手通高架桥旁巷弄中一间两坪多(一坪为3.3平方米)的房间里,没什么像样的工作,终日无所事事,又不愿见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全没兴趣,按他自己的话,每天只在尽情“逃避”。可就像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Francis Scott Fitzgerald)说过的,“ 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能信任的。 ”如此轻易承认自己在逃避的人,又是在做着哪种逃避呢。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几个月后,森山搬离了那里,在世田谷租了另一套房子,面积大了点,不再是极度的逼仄。可不知为何,他一直想念着之前那房子的一切。直到二十年后,森山冥冥之中将新的工作室放到了西池袋,就在二十年前那套房子的不远处。他说,这些年陆续搬过无数次家,工作越来越忙,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总在执着怀念的,还是那套不到三坪的房子。

每一处经过的地方,都是“机缘流转下辗转相遇的场所”,时隔二十年再回到西池袋,仿佛一次人生的循环。而那些遥远的信号,就是会莫名闪现在莫名的时刻,像是突然接到了来自十年前的电话。一切都无需延续,一切又偏偏正在延续之中。

环视四周,竹艺铺陈的天花板,带着藤编元素的宽阔沙发,马鞍皮编织茶几,珐琅制花朵图案的墙面装饰,古铜色羊毛地毯,虽无任何日本元素,空气中荡漾的沉静感,却使人联想起温泉旅馆的和室。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和室什么的完全不紧要,我只知道,此时自己正在北京城西的村落中做着暂时的停留。坦白说,每次来到城西,心里总能被触发出一点东西。一来小时候曾住在西四环定慧寺那边很久,若干生活的片段画面总能顽固地蜷缩在联想的开关之下,一触发便泛滥;二来主观上是觉得与城东的喧闹、多型、善于更新相比,北京的西侧仿佛有种好似在念及往日的温柔气氛,让人着迷的气氛,像是一座城市的精华。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记忆的琐碎像匍匐前进的白蚁,随着个人的视角勾勒出历史的轨迹。我能记得,小时候的周末总是很有趣,常会随着家长去往新的地方,见到新的人,很多人都很会表达,说些一个孩子从未听闻的事情。和现在总是觉得朋友间住得很远不同,那时好像自己住在哪边,周围人们就住哪边,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从城区到山区,到八大处到永定河,从某个不知名的院落,到专门卖盆景和假山的市场,对西边的记忆从那时开始丰满。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不知不觉间,历史的火车抵达了两条铁轨的尽头,度过无数次未经思量的告别之后,崭新的感受再难来自于被动的引领,开始无趣地依仗于自己的发掘,怎么都少了一点随意和随机带来的温度。搬家后,我曾住得离那边很远,但还是经常将约会定在城西。我想了一些办法,以稀松平常的心情反复去到那边,像奥波德·布鲁姆 (Leopold Bloom)一样,描下了唯属自己的城市地图:八宝山陵园附近有视野极佳的城市公园,对面经营不善的商场下开出了味道不错的粤菜小馆;石景山的电子城关门了,现在是一间间售卖装修材料的小店;从松林公园到五棵松成了散步的经典路线,若走相反方向,会经过引人遐思的首钢园与门头沟的大桥,桥西侧有一堆亟待销售的楼盘,周围某个小区中隐藏着一座清代的古墓;再向西,穿过隧道,会慢慢接近有千年银杏的潭柘寺,潭柘寺不远处的山腰上,开出了悉昙酒店......回忆就这样宿命般地回到了它的首发地。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还是说说悉昙吧。记得去年知道它的开业计划时,是觉得有些奇妙的——对个人而言,北京的西边是被私密情感占据的城池,鲜少有外界瞩目的计划在此落地(大概只有颐和安缦是例外,可安缦开业的2008年,我还没关注到任何酒店,关注时它已安然屹立了)。听闻潭柘寺旁的这间酒店,未开业便直接加入了罗莱夏朵(Relais Chateaux),给我的魔幻现实感,丝毫不亚于陶然亭老房子旁的胡同里开出了茶禅华的分店。

即使排除出执拗的个人情感,只在宏观范畴做番旁观,悉昙无疑也是特别的。北京罕见有拿得出手的度假酒店,而分别由野村勘治与tofu inc操刀景观与室内设计的悉昙酒店,天然便牵连着难得的缘分,成为一处值得凝目注视的地方。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特别是野村勘治,数年前第一次入住京都丽思卡尔顿时,我已深切记住了酒店外由野村构思的一方庭院,曲径幽深的小径与明治风格的建筑体相互辉映,广阔与狭邃在其间和谐并济,每个对京都怀有热忱的人都会为之叹服。另记得酒店大门旁有清流潺潺经过,于彼侧似瀑布落下,随水中石齐构一景,宛若流动的枯山水。清流中央有一小小石灯笼,夜晚四周阴翳笼罩,仅灯笼发出透彻光亮,寂寥美感尽在其中。饶是在美丽庭院附拾得见的京都,这方天地仍能使人驻足与沉浸。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甚至觉得,与相畔鸭川的选址,满怀和式美感的室内空间,可眺东山的雅致房间,迷朦静寂的泳池比较,野村勘治的庭院才是那间酒店的点睛笔触。终归庭院称得上京都旅舍的灵魂,如何匹配现代酒店之格局尺度做出相应设计,而不会让酒店沦为一处“膨胀的旅馆”,是一个很根本的困题。丽思卡尔顿的出现,实实在在地弥补了京都缺少高水准现代酒店的尴尬。如同在高山上再铸高墙,外来者将表达欲望凝结后的产物,如何与京都其他审美已至巅峰的旅馆相比不落下风,京都丽思卡尔顿提供了很好的示例。在那以后,四季、柏悦、安缦接踵而至,虽各有精彩,倒无法让人重拾相若的惊喜了。

因此,邻畔于已有1700多年历史,常以“先有潭柘寺,再有北京城”为名的潭柘寺的度假酒店,能够得到野村勘治的助力,我的期待很难不为之充盈。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现实也没有背叛预想。今年酒店开业后,因常去荣府宴,从寒冬至夏秋,从晴日到吹雨,我已慢慢熟悉了悉昙的每一个角落,见证了其中流转的各色美丽。野村勘治当然没有在这里再造一处京都风的园林——妄图“平移”,忽略本体与环境的相宜,乃是设计的大忌——而是在两国的文化景图中找寻到微妙的相通处,那也许是中国的文人山水情怀与日本人对于自然之敏感的相通,或许是如白居易的“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 ”,与千利休最终理想的小小“待庵”中折射出的禅宗自然观的相通;还有苏东坡“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与长谷川等伯《松林图》,马远的留白水面与龙安寺方丈南庭的枯山水景致,在空寂与枯淡之境界上的相通......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诸般相通,留在了环绕酒店的夯土墙上,留在了园内的溪水琤瑽里,留在了山松层叠下花草浅浅的葳蕤间,留在了大堂空间的五行元素(陶土壁炉,壁炉生火,瀑布为水,竹制天花板为木,再以陶代金)里,亦留在了以榫卯连接的四国庵治石景观,与其旁由北京珐琅厂制作的景泰蓝装饰墙之中。

近一千年前,一群山西人来到此地聚集成村,是为“阳坡园村”,几百年后因本地采水不便离开。今天的悉昙酒店在最终的呈现上,也仿佛将这个千年村落在现代设计语境中做了一次解构。无论是供人悠然来往的小道,还是看山的院落,或者做工精巧的中式房顶与阳台,皆俨如对过往岁月的遥望与延续。如果说这些印记还有些抽象的话,那酒店中如今依旧被保留的,默读过数百年时光的天仙宫,旧痕斑斑的老村门,七颗超百年的古树,拼接为当地文化图腾的砖砌墙面,算是具象地为来客们提示着此地的因果。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因此,将两国文化的相交点作为构建之根本,同以致敬了本地过往的一间悉昙酒店,已是胜却了人间无数。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为这样的胜却提供更充足理由的,自然还有酒店的中餐厅荣府宴。因为它的存在,至少在国内范围内,悉昙成为了餐饮水准最高的度假酒店。要知晓,国内度假酒店普遍餐饮羸弱,他人的短板竟在这里被有意拉长,这样的此消彼长,便如同一种生活里的瑰异。

新荣记旗下的每一间餐厅,我都愿报以欣赏。前些年眼望山高海阔时还曾不以为然,没有出境的三年里,哗世取宠的无聊新店不断涌现的国内城市中,它们慢慢成为了一种妥帖的慰藉。特别是悉昙酒店中的荣府宴,无疑可将京城最好中餐厅的红奖状留给他们。更为值得称道的空间感、菜品细节、菜单的可能性......比起前往很多餐厅时的疲懒,我很喜欢在这里对一张菜单做反复的构思,像在玩一场默契的游戏。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马家沟芹菜墨鱼

京葱望潮

蟹柳胶东蒸饺

现拆蟹黄佛跳墙

川式绍子干烧花胶

盐焗蟹

葱烧海参

猫山王榴莲甜烧白

另提早餐。能让我生出吃一吃早餐念头的酒店,全世界范围也能屈指算清。荣府宴的早餐与豪华丰盛全无关联,只带着让人心悦的家常滋味。

早餐菜单与荣府宴,荣府宴与悉昙酒店,悉昙酒店与北京这座城市......前者皆因后者而存在,后者又因前者而完整,若是世界上多一些这样的彼此关系,该有多好呢。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湖南汤米粉

猪油拌粉

台州扁食

松茸鸡汤面

美味的早餐是值得被感谢的。终归,夜晚再因静谧而美丽,清晨还是会如期造访。没有白日衬托,真夜也会不堪重负。白天我们驱车前往他处(大概是一路向西),留下极为寻常又能顽皮钻进记忆底座的画面。时光翩迁后的某一日,一只夜行动物将生锈的底座一举拔起,发霉的木屑与干涸的蚁洞旁,有一丛新鲜的苔藓,有两行小小的脚印。

一下想起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

“我对生活的看法是毫无意义的。我假定一个邪灵在我的鼻梁上装了一副眼镜,眼镜的一块镜片按一种极大的比率放大,另一块镜片则按同样的比率缩小。”

从被缩到小小的镜片里看到的,一直供养着宏大的一切。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一边经过,一边想起。

撰文摄影 KaKa/Ri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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