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 | 末日英雄:琴弦(五)
本期科幻小说来啦~
今天为大家推送的是
《末日英雄:琴弦》(五)
作者:东方晓灿
科幻小说
球笼
“新地球上的人们,我是龙城号飞船的吴云晗,我现在可能在一处时间流速数十倍的空间里。我有重要的信息要告诉你们,我们处在一个球笼构成的宇宙里……”
云晗把老冯交代的一切向着白玉星如实发送了过去。她不奢望几百年后的他们能收到,也不奢望收到后会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自己能活到抵达白玉星的那天。
身边的星光开始模糊,这十几个小时里渐渐变成了椭圆形,舱内也出现了重力,都是白玉号加速造成的。云晗知道,再有几个月,自出生以来就充斥着视野的红移和蓝移光线,又会浮现在舷窗外。如果运气好,自己兴许还能在即将老死的那天再看到繁星点点的夜空。
真正飞翔过的人,再不会满足于地面爬行。
真正见过星空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一生蜗居。
一把小巧的黑色手枪安静地躺在地板上,食指拨弄着它,手枪在光滑的地板上转动,摩擦出咕噜噜的声响。她心里很感谢老冯,在分别的时刻没忘了把这小东西留给自己。老冯留下的是一个选择的权力——可以痛苦煎熬一辈子,为别人;也可以选择痛快的离开,为自己。
那里的人们,是根派多一点还是叶派多一点?她不敢乐观。自己亲身到了白玉星又如何?无非是一个风烛残年、白发苍苍的疯老太太,对当年老冯发出的信息做个印证罢了。已经收到消息几十年的人们,该信的自然会信,该不信的,还是不信。
“救能救的吧。‘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做对的事’就好。”她仿佛看见詹久成和仇重山的身影悠悠浮现在面前,微笑着对自己说。
生死有命,万物刍狗。尽管一生都将拘禁于舱室这方寸之间,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她坚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直到老冯把观察到的一切和盘托出时,心中曾经飞扬的遐思、曾经绚丽的幻想,都在那一瞬间支离破碎。
测量舰不曾中断的超长时间、超大空间的宏观探测记下了一切。第一次看时,她懵懵懂懂,但后来冯思锐的解释让她脊背发凉,她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这十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回味昨天和老冯的对话。当当时,测量舰记录以极快速度倒放,在老冯的提示下,她看到了好几处异常。
先是注意到有一颗标记为“彗星”的光点,离太阳系十二光年远,轨迹延长线直指太阳系,却忽然发生了偏折,折角极小,很难察觉到,但仍被测量舰记录了下来。
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彗尾,在飞行了数万年后进入太阳系,掠过海王星、天王星轨道,此时的它直径仍然有近2千米之巨……最终和木星相遇,被强大的引力场捕获,公转了数圈,然后在洛希极限之内被潮汐力撕成了21个小块,坠入木星南半球的云层里,木星表面因此多出了三个明显的椭圆形黑色斑纹。
换算记录里的时间,撞击发生在地球旧公元1994年7月,云晗觉得这些数据很眼熟……苏梅克-列维9号?!
偏折发生14000年前。测量舰清晰记录着偏折时旁边有一个物体:20723号蓝色眼睛。
“如果,不偏折呢?”云晗想求证什么。
冯思锐已经算过了,他映出了模拟计算:彗星轨迹延长线在14000年后正中地球。彗星偏折发生时,地球上已经出现文明,晚期智人即将告别旧石器时代,进入新石器时代。
“‘网’在保护我们?!”云晗有点想不通。
冯思锐嘴角轻轻上扬,笑了一下。云晗看那笑容有点邪乎。
倒放继续着,时间继续向远古回溯。
旧公元6500万年前,又是陨石撞击。不过这次却不是保护,而是摧毁。当一颗巨型陨石掠过火星轨道内侧时,标号为1665号的蓝色眼睛启动引力偏折,这次的折角很大,几乎接近直角。陨石如同被隐形巨手抡起的链球,直扑蓝色星球。
云晗能想象到那幅场景:陨石呼啸着在大气层中摩擦燃烧,划出耀眼的光,最后在地壳上狠狠咬下一块,碎片和烟尘遮天蔽日,阳光暗了下来……
第五次生物大灭绝从此拉开序幕。白垩纪晚期,统治地球的非智慧生物——恐龙,灭绝。中生代结束,80%的物种消失。地球生命在历经了一次大洗牌后,开启了新一轮进化征程。
倒放继续,直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6亿年前,又依次出现了四次大灭绝,间隔较为均衡,每次0.8到1.3亿年不等。测量舰并没有记录下惊天动地的陨石撞击,“洗牌方式”不明,但无一例外的是——灭绝开始的时间点,都在地球附近出现了蓝色或白色眼睛。
“不仅是以太阳系为球心的这张巨网。测量舰的监控范围宽达七百光年,我看到有时那些眼睛会成批以光速飞越几十光年的距离,跟踪它们的轨迹,发现是在填补其他的网,最后我找到了至少六十多处一模一样的‘球笼’,直径都在15到20光年之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文明,但这些网有一个共同点——圆心都是一个恒星系,带有一颗或两颗碳基生物宜居行星。”
云晗喃喃自语着:“旧公元时代有个叫费米的科学家曾经发问‘他们在哪?为什么不联系我们?’都在这里了,都被锁死在笼的中央,冲不破,挣不脱。”
云晗:“为什么会有这些球笼?”
“两个文明间最后只能存在一种关系——囚禁、观察、收割。这是一个球笼宇宙。”冯思锐悠悠地说出了那个终极答案。
“收割什么?”
“我猜应该是一种类似……‘时间的果实’。”
云晗不解。冯思锐开始了他的推演:
“我问你一个简单到极点的问题,整个宇宙里,有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云晗摇头:“没有,宇宙间的一切都在变化。”
“很好,推演下去,站在亿万年的时间尺度上,所有事物变化的终点是什么?”
云晗想了很久,才说:“死亡。只要是变化的事物都会死去,包括宇宙本身也会死,这是时间的力量。”
冯思锐翘起大拇指:“对,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唯一永生的只有死亡。文明也一样,没有能任何文明能永存。文明诞生的方式只有一种:进化出智慧;但死去的方式却有千种万种。宇宙无限大,不管你有多强,宇宙总准备了更强的力量、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来终结你,这大概就是所谓宿命吧。”
云晗飞快地思考着,她心里只能用地球上曾出现的各个古老文明来做类比。她想到了古埃及,古玛雅……无论曾经多么辉煌,最后只剩残破的遗迹。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文明都只能顺流而下。这条大河绝非风平浪静,文明前行的脚步无不步履维艰,九死一生。处处都是暗礁险滩,文明之船随时都可能倾覆。
冯思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古罗马安东尼大瘟疫吗?”
云晗点头:“对古罗马人来说这种‘意想不到的、更强的力量’是一种小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病菌。”
条条大路通罗马,鼎盛时期罗马人的筑路成就举世无双,从没有哪个帝国能如此高效征服、统治自己的版图,当时罗马人甚至坚信帝国会像身下的花岗岩浴池一样坚不可摧。但凡事有利必有弊,通往罗马的大路迎来四方朝圣、经商的人,却也给罗马带去了新的病菌和瘟疫。安东尼大瘟疫让他们束手无策,成了帝国灭亡的加速推手。
“面对那么多种灭亡的可能,如果你是一个外星文明的统治者,你该怎么办?提醒一下,在拓路舰战情实录和测量舰观测里,都提到了一种东西:等边四面体保鲜笼。”
“就是那种四个引力状态的眼睛做顶点、在地球爆炸时包围地球的那几百个小东西吧?”
“对。”冯思锐点头。
“保鲜笼……提取一些小样本,放在时间流速缓慢的空间里保鲜?!”
冯思锐继续点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邪恶的笑。
“如果我是统治者,从大球笼到小保鲜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储备应对答案,也就是说储备时间的果实!所以,才建起了球笼,囚禁我们,看着人类文明一步步成长,遇到一个个危机,然后解决,或者没能解决,灭亡。”跟着老冯的思路,云晗终于走完了这趟推论之路,并不复杂。
对球笼这个惊天奥秘的解释和推理,前提简单到只有一句:万物都会死去。
云晗又觉得哪里不对,追问道:“他们为什么不侵占地球、扩展新的文明分支、自己来积累这些答案呢?”
冯思锐努了努嘴:“这也是唯一我没想明白的地方。但六亿年来的球笼实录又证明了他们不会这么做,我只能猜是……”
“什么?”
“虫子也有价值。囚禁我们的这个‘眼睛文明’,权且这么称呼他,已经发展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高度,人类文明结出的时间之果对他们来说应该完全没价值才对。就像我们,是地球上最强的物种,弱小的虫子能解决的问题在我们眼里都不是问题。”
“但我们不会去灭绝包括虫子在内的其他物种,甚至还鼓励生物多样性。”
“是啊。当两个文明的差距大到人和虫子一样时,对他们来说,我们这种虫子能给出的答案又有什么价值呢?”冯思锐无奈地回答,脸上写满了困惑。
银色的星光映在云晗的脸上,她看向窗外闪着璀璨光芒的银河,心中不由想到:太阳系处在银河系猎户座悬臂外沿,这里星系稀疏,荒凉,就已经有如此密集的诡异球笼,而银河系的中心部分,星系密布,那里该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她收起了回忆,眼前的手枪刚停下了转动,一切又安静下来。白玉号在加速,眼边星光扑朔迷离,如梦如幻。
她调出信号界面,4号格斗舰上的银灰色手表该启动了,连接它的仪器会发出信号。她看着时间,耐心等待着。还有五分钟,老冯也要永远和自己说再见了,决定人类是否能冲破球笼的时刻就要到来。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那一刻终于到了,信号如约而至。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向老冯的宿舍。打开门,看到了固定在墙角的那只玻璃球,银色的金属树杈映着天花板上洒下的微光……
囚犯
这个时代以“所有人的需求都可以被满足”为社会目标,只要不违法,包括囚犯在内的需求也会满足。根据王立为的要求,监狱就建在李广山的湖边不远,这样他每天能看到李广号。
牢房不算小,四十多平米,只有他一人。确切地说,整个监狱只有他一人。监狱系统是为他定做的,他是全世界唯一的罪犯。这是人类的白金年代,犯罪现象绝迹——人的欲望都能被大机器在瞬间满足。别说犯罪了,连贫富、竞争、奋斗这些字眼都消失不见了。
至于像王立为和刘宇航这种还想获得“尊重”和“成就”的人,少之又少的异类。那些在今天的价值观看来,都是无妄的幻想。相比眼前的快乐,实在算不得什么。
王立为数着日子,32年刑期,再有一年半就到了。剽窃和危险谣言判得不重,加起来只有5年刑期,但非法地外通信却是极重的罪,刑期27年。
在王立为自己看来,为了地外通信判27年,他服。他甚至还想再多领27年刑期,换来再收到一次龙城号的信息。让他感觉最冤枉、也是最恶心的还是剽窃罪,刘宇航一直是信得过的老同事、老上级,为了那点虚名,出卖了自己。
没偷东西却被无故构陷,沦为笑柄。刚入狱的前一两年里,他不止一次磨尖过牙刷柄,在自己的脖子、心口、肚子上比划着,他想一死以证清白。但试了好几次,都没下得了手,他心里始终有两个牵挂没放下:一个是女儿王雨涵,好久没她的消息了。再一个就是龙城号,他想活下去,活到能再收到消息的那天。
他申诉过,但刘宇航身居高位,又是知名学者,最难的是法律不可能允许李广号重启通信。在申诉了无数遍后,法制委冒着巨大的风险开启了李广号的信号接受系统,再没新消息。刘宇航辩称:是自己告诉了王立为许多新的技术构想。李广号上的所谓信息,是王立为后来伪造的。龙城号要么无限滑行下去饿死、要么撞上物体炸死,绝不可能减速停止、再学习技术。
法制委采信了刘宇航的说法,王立为的辩护是天方夜谭。
“等着吧,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为我的地外通信付出了代价,你也必须为你的栽赃陷害付出代价!在你入狱前我会亲手揍得你满地找牙,再陪你坐几个月的牢。我出来那天,要在你牢房外摆酒庆贺。”王立为似乎找到了第三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抬头望向屏幕,每天有五个小时允许收看新闻。但新闻更新的频率越来越慢,没有新闻,也没有再为新闻工作的人了。只有大机器按着王立为的需求,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每天为他编制有限的几条简况。
但是今天,四周好像出奇地安静,维持监狱运作的设备都关机了?他打开木制的牢门,伸出手试着摸了一下牢门外的“量子场约束墙”。手竟然穿了过去,那道锁住了他三十年的约束墙消失了。
提前释放?新闻时间还没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抬头问大机器,得到的回答是:
“根据法令释义,你已经不再对他人具备危险性,自动释放。”
他试着抬起左腿,迈出了一小步,真的跨了出来。走到物品领取处,三十年前的个人物品保存完好。
“叮咚。您有一封未读邮件。”三十年里唯一的一封,女儿思涵发来的。他打开读着。三分钟后,他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爸: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像其他大部分人选择的那样。您可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这个世界走到尽头了,真的到了尽头。小部分人选择冷冻了自己,大部分人自己结束了没有意义的生命。
抱歉,一直没去看您,无颜相对。
您当年恼我、骂我的那些事,我已经好久没碰了。无休无止的感官快乐曾一度让我沉湎其中,但欲望没有尽头,当所有形式的快乐都不能再让人兴奋时,生命的颜色从彩色变成了灰白色,生命的长度也就没了意义。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看不到路的尽头有什么希望。不敢想象再忍受数百年乃至数千年这样黯淡的灰白色。
真的羡慕您,心里还燃烧着一些东西,能忍受住漫长的刑期。
长和短,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都谢谢您给我生命。再见了。
女儿思涵 绝笔
新公元106年
王立为拖着沉重的两腿沿着湖岸走着。想着落款,思涵已经离开一年了,他现在明白了什么叫“对他人不具危险性”,他人全死光了!
嘴里在不停念叨着那句“长和短,都是一样的”,这是《沉思录》里的一句,几十年前他给刚上高中的女儿买过一本。思涵是那种很有天赋的孩子,凡事一点就透。他的脑中回想着那几年,一幕幕场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后来思涵高中毕业去了上海读大学,再后来见过几次,每次都吵,越来越僵,直到自己入狱。
他叫大机器送来了自动舷梯,一步步走向李广号。
“大机器,现在还有多少活人?”
“1。”
“为什么会这样?”
“无法回答您。”
“你之前预测到过这样的结局吗?”
“是的,预测到了。”
“为什么不阻止?”
“我存在的第一原则是服务于全人类每个个体的需求。我没有收到任何个体让我解决人类集体困境的指令。”
“如果要你解决呢?有办法吗?”
大机器过了一分钟才运算完毕。
“有。唯一的解决方案:允许个体死亡。”
个体的永生,集体的永死。解不开的逻辑死结。他想起了马可·奥勒留写在《沉思录》里的另一句“命运刈割生命如麦穗,一个人诞生,另一个赴死。”
王立为摆了摆手,遣退了对话界面,他闻到了久违的水草腥味。
他登上了李广号指挥室,地面爬满了植物,光线昏暗。转身看了一眼远方的地平线,3号核聚变太阳正按预设程序缓缓落山,金色的夕阳温柔地抚摸着眼前的世界,山巅是金色的,脚下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也仿佛由亿万根金线绣成。
他打开了话筒,滴,开机提示音响起。
“龙城号上的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收到这段信息,我叫王立为,新地球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五分钟后,他说完了,转身站在舱门处仰天长啸,愤懑的吼叫声掠过湖面,回荡在山脚下。他把这一百年来新地球上的所有事情,都诉说给远方那两个或许存在、或许已经死去的精神同伴。
“把那块石头运过来。”王立为指着湖岸边的一块白色大石头说。
大机器收到指令。一辆工程飞车启动,抱起直径十几米的巨石,放在舱门正下方的湖面上,还贴心地调整着石头的摆放角度,刚好露出水面。
“请问是否需要快速手术车?”大机器判断出王立为要做什么了,主动热情地询问。然后听到了来自人类的最后一次指令,很短,只有一个字:
“滚!”
对话界面消失了。
新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恨,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几滴鲜血溅在攀附着李广号的枝蔓上。在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秒,他望向飞船,夕阳透过枝蔓映在烧成黑色的外壳上,看到了,隐约有一颗功勋五角星的形状,人类曾经仰望星空的时代遗迹。
时光荏苒,3号核聚变太阳不知升起,又落下。寒暑交替了数百次,水草也青黄更迭了数百次,湖面冻结又融化了数百次,白玉星上的一切慢慢生长着。建筑腐朽了,倒塌了,人类存在过的印迹在一点点被大自然抹去。
只有沉在水底的三尊黄金雕像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鱼从他们的脸前游过。他们看不到这里的鱼,这里的鱼也不认识他们,只知道雕像纹理上的那些凹洞是躲避天敌的藏身之所。
“滴滴”李广号上最后一次响起了通信器的蜂鸣声。
“新地球上的人们,我是龙城号的吴云晗……”
责编:咕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