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蒙·加尔格特参加了所有人的葬礼,作家让父亲吞了下苦果
小说“约定”的故事并不复杂,在唯一活着的妹妹阿莫尔参加了所有人的葬礼之后。他兑现了他四十多年前母亲去世时的承诺--一个把家族遗产之家送给为这个家族服务一生的黑人女佣莎洛米的朋友告诉他,作家参加了其他家族的葬礼,作家在寓言中让父亲吞噬了苦涩的果实。读者不会放过将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的可能性。“母亲坚持把房子送给黑人女仆,顺应了这一历史背景。
达蒙·加尔格特
作为2021年的布克奖得主,达蒙·加尔格特这个名字对国内读者来说还是相对陌生的。实际上,这位1963年出生的南非作家早在17岁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迄今为止,四十余年的写作生涯里,他已经出版了十余部作品,被多个文学奖项提名,并三次入围布克奖短名单。在2021年,他终于凭借《承诺》摘下这枚布克奖,成为继纳丁·戈迪默、J.M.库切之后,第三位获此殊荣的南非作家。
小说《承诺》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1986年,一个南非的白人家庭,母亲去世了,父亲、姐姐、从军队赶回来的哥哥和年纪最小的妹妹参加了这场葬礼。此后,每隔十年左右,家族里都会有一个成员去世。1995年,父亲在自己的庄园里被蛇咬死;2004年,姐姐阿斯特丽德被抢劫者枪杀;2018年,哥哥安东被发现死在自家的土地上。唯一活着的妹妹阿莫尔参加完所有人的葬礼后,兑现了四十多年前母亲临死时的承诺——将家族遗产里的一处房子赠予服侍这个家族一辈子的黑人女佣萨洛米。之后,阿莫尔离开了家,故事到此结束。
用达蒙·加尔格特的话来讲,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他与一位朋友的谈话,作为家族里的最后一员,这位朋友告诉了作家他参加其他家族成员葬礼的事。小说里,达蒙·加尔格特同样选择了以四场葬礼为章节,将故事呈现为带有宗教和复仇意味的寓言。
在第一场为母亲举办的葬礼上,我们知道了母亲是身为信奉犹太教的“异教徒”嫁到了这个天主教家庭。在临终时,她要求丈夫发誓,在自己死后将庄园里女佣居住的那间房子赠予女佣和她的孩子们,丈夫答应了,却食言了。在这里,达蒙·加尔格特似乎想以这个家庭的“承诺”,暗示白人殖民者们对整个南非甚至非洲大陆应该背负的“承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掠夺,却并未将一个更文明、更安宁的社会还给它的原住民。
所有的寓言故事中,运行的规则都是统一并且固定的,坏人要受到惩罚,背弃承诺的人要付出代价。作为惩罚,作家在寓言中让父亲吞了下苦果。当阿莫尔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再次向姐姐和哥哥提到这个“承诺”,忽视“承诺”的姐姐和哥哥分别在多年后落得跟父亲一样的下场。
的确,这是一个发生在南非的故事,但达蒙·加尔格特似乎并不想在其中塑造带有明显地域特质和时代风貌的现实氛围,就连他塑造的角色们看上去也仿佛是虚焦的人影,以至于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这种普适性再次印证了这部小说作为寓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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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吹毛求疵”的读者不会放过任何将故事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的可能。从小说时间的开端——1986年母亲去世,以及一个细节——母亲去世前,哥哥一直在军队执行任务,这个时期的南非社会正在经历巨变。1960年代,为了抵制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国际社会推动了南非撤资运动,这项持续二十多年的运动直到1980年代才大规模展开,最终在1991年促使南非政府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小说里,母亲坚持要将房子赠予黑人女佣同样顺应了这一历史背景。
时至今日,多元的种族和文化已经成为南非社会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众多南非作家的写作主题。上文提到的南非作家纳丁·戈迪默在她2002年出版的小说《偶遇者》中就写到两个来自不同文化的角色如何相遇相知的故事。
小说的主角之一是富家千金朱莉,她从事艺术公关,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一次修车过程中,朱莉认识了修车工阿布杜,即便小说里将阿布杜——这位非法移民的具体出身做了模糊处理,但通过他来自沙漠,真实姓名里有“易卜拉欣”,可以推断他或许来自中东或者亚洲某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
两个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在身份和文化背景上相差悬殊的人偶遇并且相恋了,纳丁·戈迪默想要探讨的似乎是,爱这种时而狭隘时而宽广的情感是如何让两颗心灵愿意忽视彼此身上附带的社会属性而靠近彼此的。在朱莉眼中,阿布杜沉稳、坚毅、柔和的品质足以盖过他糟糕的处境。当她带着阿布杜去见自己的朋友、参加父亲举办的宴会时,阿布杜似乎总能从容应对。
然而,随着当地政府发现了阿布杜的身份,向他派发了遣返令后,两人的关系看似要走到尽头了。在诉讼无门后,朱莉决定与阿布杜结婚,以阿布杜的合法妻子的身份跟随他回到沙漠中——一个被宗教和穷苦统治的国家,一片女性没有正当自由的土地。
在这里,朱莉为了爱情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当这一选择出于自愿,我们就没有资格用道德和世俗的眼光评价她。纳丁·戈迪默的这部小说所具备的超越性不只是体现在她让朱莉和阿布杜跨过了国族、身份、文化的隔阂,还体现在朱莉一次又一次不合常理的选择。
在小说的后半段,这一点依旧适用。回到阿布杜的国家后,朱莉顺利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换回自己原来名字的易卜拉欣在生活逐渐好转、自己也被舅舅当作家业继承人的情况下,却选择了再次逃离这里。他为自己和朱莉申请了美国护照,买好了机票。可就在这时,朱莉决定留下来。
从朱莉爱上阿布杜,到她跟随丈夫回到他的国家,再到她选择留在沙漠里,她的三次选择似乎每一次都将自己推向一个更艰难的境地。在世俗看来,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为了向上做铺垫,也唯有向上的人生才是有价值的。但什么是“向上”?朱莉在这个问题上提供了另一种答案,又或者可以说,她让这个问题变得没有意义。正如从一开始,朱莉的父亲不理解她为什么跟阿布杜在一起,到最后阿布杜不理解朱莉为什么留下来,但只有朱莉明白,在夜晚与白昼之间的黎明,这个国家的律法和宗教尚未运行时,她坐在窗前望着晨昏中的沙漠时感受到的宁静。或许这个时刻创造了独属于她的“安乐乡”,而为了它,是值得留下来的。
上文提到的两部小说,它们的主角似乎都有一种坚韧的共性。阿莫米在四十多年里始终记得并想要兑现家族的承诺,负责为这段寓言故事画上最后的结局,招来一场迟到的雨,“是的,雨来了,就像故事中象征着救赎的廉价符号,从汹涌的天空中落下,落在富人身上,也落在穷人身上,落在幸福的人身上,也落在不幸的人身上”。朱莉坚守的原来并不是对阿布杜的爱,而是在任何变故里听从来自自我内心的声音。
《白色物质》电影海报
在2009年的一部法国电影《白色物质》里,同样塑造了这样一位角色。故事的背景发生在后殖民时期的西非,法国政府正准备从这里撤离,定居在这里的法国女人玛利亚却不愿离开,她决定留下来,守护自己的咖啡种植园。然而在她的周围,战乱正在逼近,背叛持续上演。她手下的黑人雇工们离开了;她的前夫私下卖掉了庄园,准备返回法国;她的儿子加入了当地黑人的武装组织。灼热、干枯的西非大地上,玛利亚成为唯一想要坚守下来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的剧本由导演克莱尔·德尼和法国塞内加尔裔作家玛丽·恩迪亚耶共同撰写,塞内加尔即是一个身靠大西洋的西非国家。片名“白色物质”又可以译为“白鬼子”,是当地黑人对白人殖民者的蔑称。影片里,处处可以观察到玛利亚跟黑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方面,黑人需要在玛利亚的种植园工作谋生,内心里有把玛利亚和白人们看作是榨取他们土地资源的黑手。在法国政府撤离后,黑人们手持武器走上街头,用武力威胁夺取白人的家产,却不敢对他们下杀手。在黑人内心中,对白人的憎恨和愤怒,最后又都迁就于对白人长久以来养成的畏惧。
《白色物质》电影剧照
电影呈现了玛利亚在这种动乱时局下的坚守,她努力满足黑人的要求,试图找到镇长打点关系,最后还是被失败带来的无力感击溃,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局:在燃烧的种植园里,玛利亚用棍棒敲死了自己的父亲——上一代白人殖民者。对这片白人可以随意踏足又随意离开、不为混乱负责的土地上,玛利亚的愤怒和绝望最终只能向历史、向过去讨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