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涧海棠

01

我正陪着我妈在家具城挑沙发呢，她的手机响起来。

我妈扬起手机给我看，又是我爸。

我妈没接电话，可是手机不停地响起，先是电话后是语音信息。我们俩相视一笑，一边听语音一边逛。

我在隔壁的小区给我妈买了套房，方便我们互相照顾。我妈费钱，给她租间房就行了，可是我挣了钱当然要给她花。

看她眼角眉梢都挂着笑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是真的开心。我庆幸自己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就闯出了点成绩，终于可以让辛苦半生的我妈早点享福。

可我那消失了20多年的亲爸，弄到了我妈的号码，腆着脸跟我妈叙旧，什么夫妻恩情，然后就照直不弯地跟我妈谈复婚。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不怎么见到我爸，身边只有我妈。然后就是奶奶无边的唠叨与呵斥，她总是命令我妈做这个做那个，我妈像个陀螺似的整天转个不停。

我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妈，她下地干活我也跟着，因为奶奶不愿意带我，我妈就支一把黑伞在田埂上，伞下铺上她洗净的蛇皮口袋和一条薄格子床单，放一把花生几颗糖果在上面。她在地里干活，我就在田埂上吃东西，看蚂蚁和虫子，困了就睡觉。

我妈一般干活到天漆黑才背着我回家，饶是如此奶奶还是会骂我妈懒。

我常被吓得躲在妈妈身后，奶奶也特别不待见我，看到我就很烦，扬起手掌就想我。

我妈会不顾一切地护着我，她很少跟奶奶顶嘴，但是她会愤愤地盯着奶奶，奶奶也就作罢。

我一般会在年底见到我爸，那个时候家家都准备过春节了，他也回来，但没有给我买新衣服，也没带什么好东西给我。他看到我很无所谓的样子，我的记忆里他没有抱过我，甚至都没有拉过我的手。

我妈跟他要钱，他没有，还我们住在家里有吃有喝的，凭什么跟他要钱？然后就是他大声地呵斥我妈，我妈就会流泪。

但是我妈只要看到我，立刻就会把眼泪擦干净，还我，是眼睛里进小虫子了，她没有伤心。

02

过了元宵节，我爸又出远门了，是出门挣钱去了，鬼知道他干嘛去了，反正我和我妈见不到他一分钱。

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不乐意，一个女孩家读什么书。我妈没有依着她，坚持送我去镇上的小学读书。

我很喜欢读书，成绩一直很优异，每次我把考得很好的试卷拿回去给我妈看，她就摸着我的头，夸我聪明，让我一定用心读书，要上大学，过跟她不一样的生。

我那时候小，不知道上大学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那是我妈希望的，我就卯着劲去念书。

上小学之后，我差不多有三年没见到我爸，他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杳无音信的。

我妈有时会念叨他，我奶奶听到就找茬骂我妈，是就因为娶了我妈这个不旺夫的女，她儿子才挣不到钱才不着家的，还骂我妈肚子不争气连个孙子都没能给她生。

我妈一般都不吭声，低着头任我奶奶数落她。

我妈不会吵架，我只看过她跟我奶奶顶过一回嘴，结果被我奶奶骂得狗血喷头。

我看不得我妈受我奶奶欺负，就跑回三里外的外婆家让我舅舅去帮我妈，可我舅舅出面也没用，我奶奶根本不把我舅放在眼里。

我奶奶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我妈就是个受气包，坐在一堆花生秧里摘花生，手中的活一刻也没停。

我想着我已经上三年级了，我应该胆子大点帮我妈，我鼓足勇气大吼一声，让奶奶住口。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那么大声地吼出来，我奶奶被吓得一哆嗦，然后就找来一个鸡毛掸子要我。

我一把抢下来那个鸡毛掸子一脚踩着，然后用手“咔嚓”给掰断了扔到她面前，我奶奶给吓着了，没再敢我，叽叽歪歪走开了。

从那之后，她没再敢明目张胆地骂我妈。因为只要她敢开口，我就敢跟她对着干。我甚至因此砸坏了一口锅。这让奶奶见识了我的不好惹。

03

我十岁上四年级，六一儿童节，我爸破天荒地回来了。

正好我参加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我妈非常高兴，就跟我爸，让我爸给我买个礼物。

我爸一口答应了，我们仨就一起上街。在小市场的一个店铺，我看中了一个镶着水钻的发夹，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特别好看，就跟我们班女同学戴在头上的一样。我一直也想要一个。

店主10块钱卖给我们，我妈就让我爸付钱，结果我爸反悔了，他嫌这发夹太贵了，要是一块钱他就买。

我想要，拿不动腿，可我妈身上没有钱，她就好言好语地跟我爸，就当这10块钱是她借我爸的，回去她就还他。

我爸却完全不搭理我妈，然后开始训我，我跟我妈一样，就知道要这个要那个要钱，这么贵的发夹我不配戴。

然后丢下我们母女自顾自走了，我妈只好拉着我走了，她满脸歉意，一个劲地对我，过两天她把攒下的鸡蛋拿到集市上卖了就来给我买这个发夹。

我，我不喜欢那个发夹了，我不要了。

我知道我妈身上没钱，她就算是卖了鸡蛋，奶奶也会让她交出去的。如果交不出去钱，奶奶就会骂她，骂得非常难听的那种，我不想让我妈受这个罪。

我爸转身就买了包20块钱的烟，一边点火一边钱给我花就是糟蹋钱。我妈破天荒地夺了他的烟，撕碎了洒到他身上。

那天回到家，我妈就跟我爸提离婚。

我爸笑我妈神经。

可我妈非常平静，她她过够了，要离婚，她带我走，其他都不要，只求离婚。

我奶奶不同意。

她当然不同意，我爸常年在外混，农田家务什么都指望我妈做，本来让我读书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个居然成了他们压榨我妈的筹码，而我妈为了让我能读书从无怨言。

我妈坚持要离婚，我爸很无所谓，听我妈什么都不要，他就劝我奶奶，有愿意给他生儿子，巴不得我妈走呢。

我是听到奶奶和我爸的对话的，我觉得我爸真无耻。

我冲进屋对他们：“赶紧跟我妈离婚，生你的儿子去吧，以后老了不要来找我，我会考上大学，我会带着我妈过好日子，我们走着瞧！”

我爸被我愣了，但他马上就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老子就要有儿子了，老了也不靠你，赶紧跟你妈走，看着你老子就烦！”

我妈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带着我了那个生活了十来年的冰冷的“家”。

后来我外婆家还是带了一些去找奶奶家算账，但是他们也只是闹了一场，我奶奶家自始至终没有掏出一分钱补偿给我们娘俩。此后，我爸也没再给我一分钱。

我舅舅到底还是拿了钱接济我妈，我妈没有回娘家，她带着我在镇上租了间房，在一个酒店找了份勤杂工的活儿做。

我竟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从前好太多，最起码不再压抑，不需要时时提防奶奶，不用因对我爸抱的希望落空而难过。

我妈把她挣的钱自由地用在我身上，但她仍然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好衣服穿。

那一年春节正好是2000年，我们俩在一起过的年，春节过后才回外婆家拜年。

一直有给我妈介绍对象，我妈都毫不犹豫地摇头，她只想把我养大，我眼看着就升初中了。

在她心里，我最要紧，我有个好生最要紧。

04

三年初中结束，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县一中，我妈就把镇上的房子退了租，带着我去县城租房。

暑假两个月里，我妈白天在饭店工，晚上回来接着做从玩具厂领回来的活。我也帮着我妈一起缝玩具，我妈让我去看书，我开学了再看。

我妈她对不起我，没钱给我提前上补习班。我回：“我聪明着呢，上啥补习班，浪费钱，有那钱，我们买肉吃。”

我妈笑出了眼泪。那个暑假我们娘俩光做布偶玩具就挣了3000多块钱。

高一一开学，我妈就坚决不让我做玩具了，我也很快投入到紧张的高中学习生活中。经历短暂的起伏之后，我的成绩就稳定下来，还一举考进了实验班。

此后我妈工我苦读，时光不负有心，我考取了南京的大学，我妈再一次跟着我把房子租到了南京.

到了南京之后，我妈开始出摊卖早饭，她煎的饼赢得了很多的喜爱，而我不上课的日子也去帮我妈卖早餐。

别好奇我这么年轻居然卖早餐，我直接我是在读大学生，跟我妈组母女档卖早餐。我们的早餐摊点气挺旺，有的还是慕名而来，收入一度好得让我们张大嘴巴。

我妈口袋里有了盈余，依然舍不得花钱，她支持我读研读博。

我大学毕业就考上了研究生，我问我妈：“怎么不把我嫁出去呢？要一笔彩礼，你也好过些松快的日子啊？”

我妈：“嫁的事不，你好好念书，以后遇上了好的再嫁。再了，我的女儿不愁嫁。”

我读了研又读了博，我妈已经把饼摊换成了一个十平米的饼铺，她真的很能干。这些年，她从勤杂工一路做到饼铺老板，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就夸她厉害，她就夸我争气，十里八乡都知道她培养出来一个女博士了。

我就笑，我们母女能不互相吹捧吗？

读博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很谈得来的男，他是本地家境不错跟我学历相当，我带给我妈看，我妈先处着。

博士毕业，工作的事也落定后，男友跟我求婚，我没答应。我要给我妈买房，男友挺支持。

05

我用了三年，终于把学习和工作的城市变成了第二故乡，也在这里为我妈安了家。

二十多年没有音信的亲爸也在这时冒了出来，他应该是从我舅舅那里探到我们的的。

舅舅我真的很有出息，给我妈争气，也给他这个舅舅长脸，还我奶奶也在老家跟吹我这个孙女要接她进城享福。

舅舅如今再在路上或街上遇到我爸，根本都不屑朝他吐吐沫了。

以前两碰头就没有好言好语，如今我舅舅不睬他，他倒是跟着我舅，递烟给他抽。

我舅扬眉吐气也是被捧晕了头吧，把我和我妈的手机号码都告诉了他，让他有本事就找我们去。

没想到他脸真大，还真的就来找我们了。

我当然是没见他。

作为亲生父亲，他只给了我生命，但是我没有得到过他的爱。他漠视我的存在压我的自尊心，要不是我妈坚持让我读书，我根本不可能改变命运有如今的生活。

他跟我妈离婚之后，很快带回家一个外地女，倒是给他生了儿子，但是受不了跟他过穷日子，借着回家探亲，带着孩子再也没有回来。他去找过，找不到还被对方带追，他再不敢去找。

这些年，他再没有成家。

听舅舅，他后来也有过女，但是别都是耍他的钱，没有跟他真心过日子的。奶奶越来越老了，腿脚开始不好，五十多岁的他千方百计听我们，联系我们。

我以为他只是跟我要点钱，没想到他竟然想跟我妈复婚。还复婚后，就把奶奶也带着住到我妈的新房子里，让我妈服侍我奶奶，让我给他们养老，我反正也不差那点儿钱。

他脸可真大，他真敢想也真敢提啊。

我妈听着他发过来的那些语音，笑出了眼泪。

我让他不要再来扰我妈了，那是他前妻，是他母亲的前儿媳，他们都拎拎清好吧。

我跟他和奶奶确实有血缘，但是我也不会和他们有过多来往，从前历历在目，尽管我早已和过去和解，但是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从来没有忘记。

他若没有了劳动力，我会付我该出的份额，再多，就不要提了。

我妈拉黑了他的电话和微信。

男友默默地帮我一起布置我妈的新家，他还是很懂我的，让我妈舒心地过日子一直都是我最大的心愿。

她为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为我挡的风雨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前半生她拼尽全力护着我养育我，以后换我护着她，这世上，我最勤劳善良最坚强又有远见的妈。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你想要的都给你。

给我妈最好的爱，最妥帖的照顾，尽我所能。

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