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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飞升那日,我家的门槛被踏破了。
他斜睨着我,似乎嘲笑我是个没有灵根的蠢人。
他说要实现我一个愿望,我们两清。
我开口,却只要他治好守门的大黄。
然后拉住一旁凑热闹的媒婆的手,热切道:
「赵姨,帮我找个男人。
「要好看又安分,发达了也不抛妻弃子的。」
没想到当晚。
我房中,就来了个勾人的新夫君……
1
谢无尘飞升那日,李家村都是来贺喜的人。
我家门槛都要被踏破,吓得大黄趴在门口,叫也不敢叫。
「珍珠好福气啊,当初捡到谢仙人,咱们还笑人家傻呢。」
我被仙人金灿灿的鸾车震惊得说不出话时。
飞升的谢无尘正倨傲地看着我:
「师尊说,你有恩于我,仙人一诺千金,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允。」
捡到谢无尘的五年里,我每天都想着让他入赘。
他练剑,我种地。
他修炼,我挣钱。
只盼着哪天能打动谢无尘。
谢无尘不喜欢我,只喜欢他那个聪明的小师妹施雨。
施雨小师妹聪明又好看。
一个剑诀,谢无尘只教一次她就会了。
我偷练了十几次,也不过把喂鸡的米扔得更远了些。
还被谢无尘和施雨撞见,施雨捂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无尘最厌蠢人,他皱着眉头:
「李珍珠,你没有慧根,不要白费功夫。」
「师兄,凡人寿短,一生不过眨眼片刻。」施雨劝他,「一世夫妻对仙人来说也不过须臾,不会耽误咱们封印饕餮的。」
谢无尘脸色很难看。
他怕我要他留在我身边,与我一生一世。
此时他衣袂飘飘,高贵冷艳。
一点也不像五年前落魄得只剩一口气,要我一口一口喂他米粥的谢无尘。
谢仙人永远不可能给李珍珠当相公了。
那我不要缠着他了。
我想了想,抱起大黄:
「你把大黄的病治好,就不欠我的了。」
谢无尘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划算买卖。
他一抬手,三天吃不下饭的大黄打了个滚,颠颠地去吃盆里剩菜。
施雨欣喜地拉着他的衣摆:
「师兄,你们前缘已断,咱们快回去复命。」
谢无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仙人走了,天边云彩顷刻散了。
贺喜的人一面叹气,一面偷偷把带来的贺礼揣回怀里:
「珍珠真傻啊,仙人一诺,她用来救狗。」
我拉住了也要走的赵媒婆:
「赵姨,帮个忙呗。」
「干啥?」
「帮我找个男人。」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要好看又安分,发达了也不抛妻弃子的。」
赵媒婆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我哪敢帮你找,那谢仙人不得一道雷劈死我啊?」
我叹了口气,有点后悔救大黄了。
早知道让谢无尘帮我找个男人了。
2
「李珍珠,你还要男人不要?」赵媒婆拍了拍门,「不要钱。」
不要钱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十里八村有名的白面相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入赘的驸马料。」
那能是什么好人?
我开了门,看见那男人的脸,本想回绝的话吞了个囫囵:
「要的要的。」
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我说不出什么好话,眼前男人生得一副谦谦君子相,像一幅画好的山水扇面,一展开就吹来一阵书院的风。
赵媒婆说话时,他浅浅作揖,抬眼看见我时还红了耳根。
这斯文模样,看得我眼睛发直。
我李珍珠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赵媒婆忐忑地看了那小相公一眼,擦了把汗,将帕子塞回衣服里。
「沈同光,无妻无父无母无债,二十五,识几个字。」
「李珍珠,无父无母无债,上一个男人成仙跑了,以后肯定也不回来了。」我挠挠头,「我会养猪种地,你就在家洒扫缝补读书,我们把这日子过好,你看成不?」
他那双含情目含笑点点头。
笑得我像踩在棉花上,飘飘然。
「这事就成了。」赵媒婆长舒了口气。
「赵姨,这谢媒礼……」
「不用了不用了。」
我正纳闷怎么搜扣的赵媒婆不要钱了,她已经匆匆告辞了。
我看着沈同光。
这细腰越看越顺眼。
哪里不比谢无尘好?
我满意地点头。
沈同光的肚子适时响了起来。
他脸又一红。
我见不得美人饿肚子,忙撸起袖子: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疙瘩汤,再卧两个鸡蛋。」
沈同光吃东西也是斯文又好看。
他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好像都不用洗。
发现我在看他时,还害羞地拭了拭嘴角。
不像谢无尘和施雨。
谢无尘要辟谷,总说我做的饭有臭味。
施雨怕胖,挑挑拣拣,只吃些蔬菜。
晚上,我心里高兴,躺在床上盘算着这日子今后怎么过。
沈同光识字可太好了,以后记账我就不用画画了。
可是如果他不愿意帮我算账怎么办?
谢无尘倒是看得懂,却不愿意帮我。
四年前,收鸡蛋的张麻子坑我,骗了我半筐鸡蛋,我哭着回家时,谢无尘只淡淡看了我一眼:
「要怪就怪你自己笨。
「为什么别人就不会上当?」
我跟谢无尘说过,我不是天生的笨,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后,我就不聪明了。
卖东西被人骗,不卖东西也被骗。
三年前,我卖了两只鸡,回来看见一个乞丐浑身烂疮躺着要饭,心里不忍,卖鸡的钱给了他一半。
谢无尘看见了,冷笑道:「那是个骗子,你瞧他身上的疮都是颜料画的,一下雨就掉了。」
我长舒了口气,看着那乞丐一瘸一拐的背影:
「那就好,没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啊。」
谢无尘沉默片刻,嗤笑我:
「蠢货。」
傻子,呆子,白痴,蠢货。
我很习惯他这样说我了。
算了,人都走了,不跟他计较了。
我正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说服隔壁的沈同光帮我算账。
忽然一阵风吹开门,我才下床关门。
一道黑影如猫儿般轻捷地滑了进来。
不等我回头,身后忽然贴上来一个炙热的身体,耳边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香。
「……怎么会这么香。」
是沈同光。
月光下,他亵衣的衣带松垮,露出大片肌肤,像一个勾魂的艳鬼妖精。
他的手看着瘦瘦长长,弱不禁风,怎么就跟兽爪一样,牢牢勾住了我的腰带。
他自身后将我环抱住,低声诱哄道:
「珍珠,谢公子飞升了,你不寂寞吗?」
3
「不啊,我还有大黄,还有后院的鸡鸭鹅,很热闹。」
我茫然地看着他,
「倒是你,冷不冷啊?」
他倚着门,看我为他拉好衣服。
我专心,没有看到沈同光映在墙上巨大的兽影,正企图将我整个吞下。
沈同光歪头打量我,轻轻一笑。
他笑得好看,我又开始飘然了。
想到他孤零零地过来,连个换洗衣裳都没有。
「明日我去集市上卖鸡蛋,扯两块布给你做两身好衣裳。」我想了想,「眼下冷了,先要一身冬衣,还得扯块红布头,咱们成亲用。」
穿好衣服的沈同光又变得乖巧:
「珍珠,我饿了。」
正巧厨房有我预备包饺子的面。
和面起锅,一把松软的糖揉进面团,微黄的面团烙得两面金黄。
深秋的柴火有油脂,烧了有焦香的气味。
沈同光撑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擦了把头上的汗:
「厨房脏,你去外头等吧。」
「我陪你。」
烛火映着沈同光的眉眼,他闻到香气时眼里闪着晦暗的光:
「等待食物烹好的过程,比吃下的那一刻更让人满足。」
「小心烫。」我不安地看着他,「外头是焦,不是脏。」
我怕他像谢无尘一样,看到那焦黄的饼和我的手会皱眉,再说一句脏。
「怎么会脏呢?」
沈同光咬出一口糖馅,笑得眼睛又眯了起来。
我终于想起来沈同光像什么了。
像狐狸变的书生。
他吃饱喝足,又盘在我的炕边卧下。
我甚至疑心下一刻他要舔一舔自己并不存在的狐尾。
「珍珠,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4
我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我叫李珍珠,五岁前的事情不记得了。
我五岁那年,李家村发了疫病,爹娘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但是连日的高烧让我烧坏了脑子。
东家西家给我口饭吃,也长到了六七岁。
庄稼人心善,庄稼小孩懂事早。
我捡碎柴,拾落穗,还捡到过两只病鸡。
七岁那年秋天的大雨里,我抱着那两只病鸡在怀里,等人回来认。
「病鸡会传病,没人要的,你拿走吧。」
那两只病鸡养好了,鸡生蛋,蛋孵鸡。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巧!你瞧珍珠笨是笨,养畜生挺有一手。」
「旁人家的鸡不下蛋,李珍珠家的鸡下双黄蛋。」
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被小孩子丢石头的大黄。
「你也没人要吗?」
大黄摇着尾巴,呜呜地叫。
大黄来了,我有了第一个家人。
再就是十四岁那年,我捡到了谢无尘。
他衣衫破旧,昏迷不醒,还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被他死死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也难掩饰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像个出淤泥不染的荷花仙。
那天太阳很大,我怕晒坏他,毒日下为他撑了两柄荷叶。
我等了一日,也没等来人说这是不要的东西,珍珠你拿走吧。
李村长跟我说过,没说不要的东西就不能拿,不然就是偷。
太阳落山时,我鬼鬼祟祟地张望左右。
借着夜色把谢无尘偷回了家。
我撑着手看他,左看右看都觉得浪费。
太浪费了,这么大个男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掰着手算了一下。
从前我家有三个人,我爹,我娘和我。
李村长说三个人就像个家了。
现在我有大黄,还有这个大活人。
那他当爹,我当娘,大黄当珍珠。
嘻嘻,李珍珠又有家了。
但是谢无尘伤得太重了。
我煮了米粥和鸡汤,一点点喂他。
喂到第三日,他睁开了眼。
第一件事是摸到剑指着我,警惕地张望:
「这是哪里?你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凌尘峰剑修弟子,因为飞升失败坠下凡。
怪不得前阵子雷雨阵阵,原来是凌尘峰的修道者在渡劫。
受了伤的谢无尘在我家住了下来,等着五年后再向天证道。
谢无尘拿剑的手我舍不得让他拿镰。
卖豆腐的刘大娘笑我:
「珍珠,不让你童养夫干活呀。」
我摇摇头,擦了把汗:
「他不是庄稼人,反倒累着他。」
「男人白吃白喝算什么?好歹帮你劈个柴。」刘大娘用鼻孔哼了一声,「也就珍珠傻,把石头当个宝。」
「他……他劈柴的时候你没看到,他也识字,是读书人,会帮我记账,大娘你别操心啦。」
我第一次说谎。
谢无尘不会帮我劈柴,也不会帮我记账。
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他发现李家村灵气浓郁,修炼竟然事半功倍。
我端着蛋羹放在谢无尘面前,讨好地看着他:
「如果五年后,你还没回去,能不能跟我一起过日子。」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定会回凌尘,到时候欠你的我都会还给你。」
「你不欠我什么,要是你方便,帮我记个账。」我有点难过,「我算不清,总被人骗。」
「蠢货。」谢无尘嗤笑,「为什么不骗别人只骗你?」
是啊,为什么只骗我,不骗别人呢。
我苦恼地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但是我认为谢无尘并不讨厌我,他只是讨厌所有蠢人蠢物。
因为第三年,他的小师妹施雨找上门了。
我才知道谢无尘原来也会笑。
看施雨亲昵地揽过谢无尘的手臂。
我其实没有不高兴。
我算着屋子里现在有三个人了,像李村长说的那样,是个家了。
大黄当不成李珍珠,只好继续当大黄了。
当我跟谢无尘和施雨说,希望我们三个变成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李家村时。
施雨先是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然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指着脸色铁青的谢无尘,挤眉弄眼道:
「师兄,这村姑要和你做夫妻,哈哈哈哈哈!」
施雨误会了,不是要做夫妻。
我是想找一个家人,跟他长长久久地相依为命。
要是能一辈子,做夫妻也行。
「她脑子有病,你不要听她胡言乱语。」谢无尘面色愠怒。
谢无尘动怒后,施雨就不敢开玩笑了。
施雨坐在墙上,揪着一枝桃花感慨:
「师尊说你在凡间历情劫,比其他人都难,我还担心了好久。
「别人情劫都是公主贵女,痴缠三生三世,怎么身为第一剑修的师兄你就……」
谢无尘却像受到了侮辱,一剑斩断矮墙外的野桃树,一字一顿:
「她不是我的情劫。」
我不太理解情劫是什么意思。
但我大约能猜到施雨对谢无尘而言是特殊的。
施雨漂亮又聪明。
她好奇地跟我一起去集市时,只是站在摊子边,一日才能卖完的鸡蛋,一个早晨就卖完了。
别说骗她,他们连价也不讲,还有不少零嘴和香袋扇坠塞进施雨口袋,逗得她咯咯笑。
回去时,我挑着空空的担子,心里却很沉。
我觉得谢无尘又说对了。
不然他们怎么不骗施雨,只骗我。
「师兄你这样混着也不像话,不然你们结为夫妻,是骗骗天道的假夫妻,否则两年后的雷劫,你依旧过不了。」施雨叹气,「到时候飞升了,她要什么金银珠宝,你尽管赏她就是了。」
谢无尘不愿意,却也没办法。
在半年后,我欢欢喜喜地扯了匹红布,给谢无尘做了一身衣裳,给自己裁了个盖头。
拜过天地,就算成亲了。
施雨大喜过望,说看见了谢无尘红鸾星一闪即灭,定能过情劫。
红鸾星一闪即灭,就像炉膛里枯草堆的星火。
我几次去偷看谢无尘。
只看见他清清冷冷的眸子。
他没有一丝凡尘的欲念,连热烈的红衣都显得素。
像八月水塘里的红荷花,哪怕开到最艳,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成了亲,谢无尘不许我亲近他,也不许我喊他夫君。
好的,夫君。我心里默默想。
我以为成亲后就要夫唱妇随了。
谢无尘练剑,我也要练,不能拖他后腿。
我学着谢无尘教施雨的那样,提气凝神,像捏剑诀一样将手中的米撒出去。
却手滑,将鸡食盆摔在地上。
鸡食盆掉在地上,咣咣转了几圈。
我忙跑去捡,却摔了个跟头。
我拍拍身上的灰,又听见施雨的笑,看见谢无尘黑着的脸。
施雨笑累了又叹气:
「珍珠真可怜,甚至让我一点醋都吃不起来。」
谢无尘淡淡扫了我一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骂我蠢货。
却无端让我觉得难堪:
「你没有慧根,不要白费功夫。」
至此,我还没有放弃谢无尘。
我帮他缝了剑袋,又打了穗子。
他不要,统统丢掉。
我央求他陪我去集市卖鸡,他有剑,别人看到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谢无尘不肯。
还是施雨说,上次去集市,闻到了凶兽饕餮的味道。
谢无尘才陪我去。
他不愿让别人以为我们有关系,所以离我很远。
若有好事之人多问一嘴他是不是认识卖鸡的李珍珠,谢无尘会将头和关系一并撇开:我不认识她。
无数姑娘路过时偷看他,往他怀里扔手绢。
他虽然抱着剑无动于衷,却也不会像对我那样,嫌恶地躲开。
回去的路上月亮很圆很大,我没话找话。
我说今天卖鸡挣了四十文,可我看见路边有个长烂疮的老乞丐。
我就给了那个乞丐二十文。
因为他浑身长满了烂疮,还要展示给别人看,很可怜。
「那是个骗子,身上的颜料也是画的,你又被骗了。」
「你怎么知道?」
谢无尘毕竟是修道之人,他有慧眼,所以他说是骗子就是。
但他懒得跟我解释。
「没关系,没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呀。」
我生过病,就希望别人不要生病,那滋味不好受。
我没说给钱还因为,我觉得那个乞丐很像我。
展示自己的伤口,为了讨钱。
和我上蹿下跳,为了让谢无尘留在我身边。
好像没什么区别。
听我这么说,谢无尘只是一怔,丢下一句:
「蠢货。」
我听了谢无尘无数句蠢货白痴笨蛋,都没这一句来得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