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副烂牌打好的人有哪些?

五岁那年,亲生父母为了拼个儿子,把我送给了舅舅。

生母说:「别叫我们爸妈,舅舅舅妈才是你爸妈。」

后来我考上 985,升学宴上生母哭着拉我:「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一把就甩开了她。

「当初把我送走时,你们怎么说的?」

「这么多年,你们没给我出过一分学费,没给我买过一双袜子一件衣服。」

「初中毕业那年,你还想卖了我换彩礼钱!」

没关系,父母不要脸,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不会留情面。

1

五岁生日这天,生父母收了五百块,要将我送给一对生了傻儿子的夫妇。

好在舅舅连夜赶到,将我护在身后。

「我家两个都是小子,三妹就给我当女儿吧。」

那时我还没有大名。

跟村里其他人家的第三个女儿一样,唤作三妹。

后来,舅妈曾无数次跟我说:「要不是你舅舅,你就要嫁给那家的傻儿子了!」

「你长大一定要孝顺你舅舅,晓得不?」

舅舅请村里的老人给我取名:宋流珠。

他期盼我能成为流光溢彩的珍珠,可实际上我只是平凡普通的卵石。

舅舅很好,可舅舅很忙。

他每天要开着脱米的拖拉机去各个村子里给谷物脱壳。

早上五六点就走了,有时半夜八九点才回家。

舅妈很凶,总是板着一张脸。

大哥那会十三,正是叛逆期,基本不搭理我。

二哥比我大两岁多,扯我头发,拽我衣服,还往我被子里放死老鼠……

我天天盼着下雨,这样舅舅不会上工。

有他在,我才感觉那是家。

没多久,舅舅送我去读学前班。

舅妈脸拉得很长很长:「你带回来给口饭吃就算了,还要费钱送她读书,你是钱多得花不完哦?」

舅舅赔着笑脸:「村长说了,小孩都要读,不然犯法的。」

舅妈依旧骂骂咧咧。

我绞着手一言不发,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舅舅低声下气:「好了嘛,别当着流珠的面说这些。」

舅妈狠狠白我一眼,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砰砰砰」的声响。

舅舅将我拉过去,温声细语:「你舅妈就是脾气大,心不坏的。流珠你以后懂事点,多帮她干点活。」

「她会喜欢你的。」

放学后,二哥跟一群小伙伴打弹珠打纸板。

我则飞奔回家割猪草。

你们不知道吧,现在卖十来块一斤的水芹菜,那时田埂边大片大片都是。

猪都吃腻了。

割完猪草,我得帮着煮饭摘菜,等舅妈回来炒炒就能吃。

一到周末,我还要洗全家人的衣裳。

装衣裳的桶,比我半个人都高。

那时田地里有干不完的活。

种红薯、翻红薯藤、种花生、收花生、插秧、拔草、打药、双抢……

舅舅成天在外面,这些活大部分就落在舅妈的身上。

她干活回来累得半死,大哥叛逆顶嘴,二哥上房揭瓦。

如今想想,她的坏脾气也理所应当。

小孩瞌睡大,很多时候舅舅回来,我都睡着了。

早上一醒,我会摸摸枕头下。

棒棒糖,华华丹,酸梅粉……

把一副烂牌打好的人有哪些?

这是舅舅独独给我的宠爱。

这天我一摸,是空的。

正是失落,舅妈推门进来,她脸色沉沉举起手里的棒棒糖,问:「你哪来钱买的棒棒糖,你是不是偷东西?」

2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她气坏了。

「小时偷针,大来偷金。」

「我非要狠狠打你一回,让你长长记性。」

她拿起墙角的竹叶扫把往我身上抽。

这时大哥吃好早饭要去上学了,他站在门口,变声期的嗓子满满不耐烦:「你是哑巴吗,那是爸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说?」

那天晚上,我听到舅妈低声哭泣。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也不见你给我买点糖啊果啊的……你现在对她倒好。」

舅舅温柔解释:「我赚的钱不都在你手上,你要买我也从不说你……」

「那能一样吗!」

「好了,小声一点,别让孩子们听笑话。」

隔壁声音渐悄,舅舅轻轻推开我的门。

我哽咽道:「舅舅,你以后不要给我买零食了。」

他帮我把蚊帐拢了下:「大人吵架,跟你没关系,你睡吧。」

后来,舅舅带的零食就是双份的。

我一份,舅妈一份。

二哥嗷嗷叫:「我也要。」

舅舅一巴掌拍上去:「你一个男娃吃么子零嘴。」

舅妈阴阳怪气:「我还是托外甥女的福,要不然没这待遇。」

但她叼着棒棒糖在婆娘们中就换了面孔。

喜笑颜开道:「我家新城还把我当细妹子,天天给我买糖吃,你们说他是不是浪费钱。」

一年多后,生母总算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

舅舅舅妈带我去吃满月酒。

生母家的东西几乎被计生办的人搬空了,椅子都是找邻居家借的。

但她满脸喜气:「总算生了个儿子,看谁还敢在背后嚼我舌根。」

表弟已经取了名,叫张伟。

他又黄又黑,脸上还有很多绒毛,活像是一只猴崽子。

我不懂,为什么还被夸可爱。

我几乎本能地叫了一声妈妈。

生母的笑容马上凝在脸上:「别乱叫,现在舅舅舅妈才是你爸妈,晓得不?」

舅妈皮笑肉不笑:「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也别喊我妈。」

所以,到底谁才是我爸妈?

最后是舅舅拍拍我的背:「找你姐姐们玩去吧。」

客人们都被招待甜酒鸡蛋。

他们碗里都卧着两个鸡蛋。

我的碗里,只有稀拉拉的糖水。

如从小到大的无数次一样,生母道:「家里鸡蛋不够,再说小孩子吃太多鸡蛋不好。」

「厨房灶上火快灭了,你快去帮着烧一把。」

3

我当时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小小的我,还不知如何去反抗父母这样的权威。

后来是舅妈到厨房将被火烤得满头大汗的我拎起来。

她揪着我耳朵:「特意给你买的新衣服,你跑到这里玩火!」

「来做客都不老实!」

她嗓门很大,生母很快被吸引过来。

她面色尴尬:「是我让三妹烧火的。」

舅妈松开我,面色淡淡的:「哦,那好嘛,她是你女儿,以后还是留下给你烧火。」

生母脸色微变,赶紧道:「我就是让她搭把手,都已经送给你们的姑娘,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两人你来我往,将我像物品一样推脱。

最后生父来了。

他拉长脸:「嫂子要是不收,我还是把她送到张麻子家去。」

「还能收五百块钱,正好给小伟买奶粉喝。」

回去路上,舅妈一直在说我:

「到底还是亲生的,不给蛋吃也愿意给他们干活。」

「你再乖有么子用,他们还不是像丢垃圾一样把你丢了。」

「三个女儿,独独不要你,啧啧……」

……

我坐在自行车前杠,夏日的热风兜头往我眼里钻。

弄得我眼睛又酸又涩。

从那天后,我有舅舅舅妈,有姑姑姑父。

却独独,没有了爸爸妈妈。

舅妈平时倒也还好,只是每到开学时,她脾气就格外暴躁。

那会义务教育已经普及,可读书还是要交钱的。

三个孩子一起读,对于农村的父母来说,压力巨大。

舅舅总要花点时间,说服她继续让我读下去。

每到暑假,生父母会邀请我去住一段时间。

我想拒绝,舅舅会说:「他们毕竟是你爸妈,也是想你才喊你回去。」

生父母家只有一个三叶吊扇,夏天天热。

一大家子便把凉席铺在水泥地面睡。

我睡在最外边的角落,几乎感受不到风,只能闻到满屋子的汗臭味。

他们也并非想我。

是暑假双抢家里活多,抓我回去帮忙。

对外却还要做面子:「三妹是客,不能让她下地干活的。」

的确是不用去田里收稻子。

我得在家洗衣服,做饭,喂猪,晒谷子。

双抢结束,他们又忙不迭把我送回去:「不能住太久,不然你爸妈要寒心。」

每次回去,舅妈都要阴阳我至少半个月。

日子倏忽而过,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大哥中专毕业,去厂里上班了。

地里的稻子已经金黄色,垂下了重重的头颅。

生母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来了。

「三妹放暑假了,我接她去我那边玩几天。」

4

舅妈拉着脸不说话,舅舅笑了笑:「那流珠你去收拾几件衣服吧。」

生母笑呵呵的:「不收拾也没事,她两个姐姐都有衣服。」

趁着舅舅舅妈不在,生母拉着我的手低声道:「你留在舅舅这,不得让你下地?跟我回去,不用晒太阳多好。」

舅妈端着凉茶从厨房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我甩开了生母的手,大声道:「我不想去。大哥上班去了,家里人手不够,我今年要留下来帮忙。」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生母说着伸手紧紧抓住我,「我还能害了你!」

舅妈快步上前,一把扯过我:「流珠不想去就别勉强,放寒假时再去你那玩吧。」

这年暑假,我陪着舅妈收稻子。

村里人都打趣:「哟,头一回看到流珠下田!」

舅妈大嗓门:「养她几年,帮我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嘛!」

从那以后,我暑假没有再回过生父母的家。

舅妈纵使对我没什么笑意,可每到过年,都会为我添一身新衣。

不像生父母,那五年,我从来都是穿两个姐姐剩下的。

小裤破了好几个洞,都不给我换新的。

谁好谁坏,我还是分得出来。

我小学毕业那年,二哥考上了一中。

大哥打了两千块回来,说是给二哥当学费。

他在厂里工作辛苦,工资也不高,两千块不是小钱了。

那年他满了二十,舅妈开始着急给他娶媳妇。

大哥总说不急。

夜深人静,舅妈跟舅舅哭诉:「家里要啥没啥,还有两个读书的,哪有姑娘看得上,他该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吧。」

舅舅宽慰她:「还小嘛,我不是也二十三才跟你结婚。」

「小什么小,他同学现在孩子都两个了。」

二哥高中是寄宿。

他长大后,性子稳重了些。

那会非主流正流行。

每到放学,校门口总是有那么一群染着黄头发,耳朵上全是耳钉,眼圈黑漆漆的男男女女。

我一般都绕着走。

但十一前最后一天,我打扫卫生走得晚,领头的女孩拦住我。

她嚼着口香糖,拽着我头发,问:「有没有钱?」

我使劲摇头。

「那把你这辫子剪了吧,也能换点钱。」

她拖着我往旁边的理发店走,就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嗓门响起:「你们干嘛呢!」

5

二哥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一个脚刹,在我面前停下。

泥巴地扬起一层灰。

他很凶:「还不松开我妹?」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训我:「你反抗呀,你喊啊踢啊打啊,别任由她们欺负……」

训到一半,他又叹口气:「算了,还是别反抗,辫子还能再长,人比较重要。」

第二天他带我去找他初中同学。

一个胖胖的,满是纹身的黄毛。

也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活动。

从那天开始,哪怕我从她们面前过,也没人拦我。

到了初三,婆娘们开始议论我了:

「流珠初中快毕业了吧。」

「你舅舅舅妈这几年养大你不容易,到时候要孝顺他们晓得不?」

她们也会跟舅妈说:

「流珠长得漂亮,性子又乖巧。明年就能出去赚钱,到时候你老大彩礼钱不就有了?」

舅妈大声道:「这些年我没亏待过她,孝顺我们也是应该的!」

小学时,舅舅上门打米的生意很好。

可现在好多村里都有电动打米机,村民们会自己用三轮车拖着稻子去打米。

随到随打,便宜又方便。

舅舅的打米车也有年头了,三天两头就坏,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二哥念高三了,成绩不错,有望考个好大学。

舅舅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的学费生活费发愁。

我想。

我应该会跟生母家的两个姐姐一样,初中毕业后就进厂吧。

然后过个一两年,相一个彩礼出得高的男人,嫁人生子。

因为存了这念头,期中考试我成绩都下滑了。

舅舅拿到成绩单,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书就是这么读的,退步了二十多名!」

「你这样连考一中的资格都拿不到!」

那时乡下初中考一中,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

根据学校往年的录取人数,会分配一定的名额。

我们学校一般是三十个左右。

「反正初中毕业就要去打工……」

舅舅瞪大眼睛:「你听那些婆娘们乱说,只要你考得上一中,我砸锅卖铁也送你去读!」

我瞟了舅妈一眼。

6

她阴阳怪气:「看我做什么,我们家你舅舅当家。」

这就是默许了。

我眼睛一下就红了,哽咽道:「我会好好读的。」

那天之后,我几乎是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

成绩也迅速回升。

家里的活,舅妈也不怎么让我干了。

她没个好气:「被你舅舅知道我使唤你干活,又要骂我,我这不是养外甥女,我是养了个公主!」

二哥高考结束,分数不错,考了个省内的 985。

舅妈那叫一个扬眉吐气,脸都快笑烂了。

我也顺利拿到了考试资格。

考一中要去县城,老师带队住宾馆。

吃饭住宿都是钱。

我们定的宾馆大约许久没住人了,被子都是霉味。

夜里天花板有老鼠在爬,一晚上窸窸窣窣,我几乎都没怎么睡。

考试结束回到村,我脸色煞白。

舅妈啧啧:「看这样子是没戏了。」

好几个同学邀我一起去广东打工,有热心的婶婶还给我介绍对象。

舅舅说再等等,成绩出来再说。

很快到了我十六岁生日,这天生母上门了。

她还在镇上买了个小蛋糕。

我还以为她是心里有愧,在补偿我。

没想到酒足饭饱,她道出来意:「三妹初中毕业,也满十六了,我给她看了一门好对象。」

那个男的二十五,之前出了车祸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但彩礼钱能出到十五万。

2007 年。

小乡村里的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生母满面春风:「这钱到时候我们一人一半。流光的大学学费生活费不就都有了?」

「反正三妹也考不上高中,去打工也不知道要几年才能赚到这个钱!」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如多年前一样,把我当一件奇货可居的物品。

我气得脸色涨红。

生母还在眉飞色舞:「三妹,虽然那男人有点瘸,但是条件很好的,那场车祸,他拿了几十万赔偿款……你嫁过去就是好日子,我生了你,还是要为你打算不!」

我咬着牙:「我会考上的。」

生母嗤笑:「算了咯,你小时候不知道多蠢,一到二十都数不清,考得上一中才怪。」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几斤几两重我还不知道?」

我的确蠢。

我竟然以为,对于送走我,她会良心不安。

眼泪滚落,我大声吼:「考不上一中我就去打工,我才不嫁人。你五岁就不要我了,我赚钱给舅妈也不给你!」

正是情绪爆发,家里的座机响了。

是班主任打来的:「宋流珠,中考成绩出来了。」

7

他停了一下。

我的心高高悬起。

然后听得他说:「你考上了,我们学校考上十个,你是第二名。」

额头热汗汩汩而出,我伸手一擦,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舅舅抢过电话,又问了一遍。

得知成绩后,他连连点头:「太好了太好了,感谢老师栽培,感谢感谢!」

舅妈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贴在话筒背面听完后,盯我一眼。

「你回来脸色煞白,我还以为没戏了。」

生母表情怔怔的。

喃喃道:「从一到二十都数不明白,还考上了一中?」

她眼珠子一转:「一个高中生一个大学生,你们怎么供得起,要我看还是让她嫁个好人家算了!」

二哥一直在隔壁睡觉,他一向不喜欢生母。

此时猛地拉开门:「她现在是我妹妹,是嫁人还是读书,跟姑姑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可以自己赚,不用她牺牲。」

「你知道考一中有多难不,流珠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考上的,你说不读就不读?」

……

舅舅装模作样训斥:「流光,怎么能这么跟你姑姑说话,没礼貌!」

那会亲戚间就是如此。

龃龉不断,可明面上极少撕破脸。

生母脸色红红又白白。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姑姑,就算我要嫁人收彩礼,钱也是给舅舅舅妈,你已经把我送出去了,不能再卖我一次吧?」

生母被气走了。

一路骂我白眼狼。

还说舅舅舅妈花钱送女娃读书,肯定是脑壳烧坏了。

舅妈晚上杀了一只下蛋老母鸡,给我夹了个大鸡腿。

「吃吧,记得以后彩礼钱都要给我!」

村里的婆娘们也劝舅舅舅妈:

「儿子读大学要那么多钱,还费心费力养别人家的姑娘,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亲生妹子都不一定送去读书,一个外甥女这么上心。」

……

录取通知书上附有费用清单,一开学就要交学费、住宿费、杂费共计 1800。

舅妈的脸黑得像是锅底:「我去哪里给你搞这些钱?」

「你以后工作,工资要全部上交晓得不?」

二哥的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还是要准备的。

穷的时候,一分钱都难死英雄好汉。

舅舅四处筹钱,有人说:「找你家老大要点撒。」

舅舅干笑几声:「送子女读书是父母的责任,又不是他当哥哥的责任。」

「我们没钱支援他娶媳妇建房子,已经是对不起他了。」

二哥去县里给人做家教,顺便在网吧打工。

晚上就睡在网吧的沙发上,可以省房租钱。

我也想出点力。

正好这天,村里来了收头发的。

我头发又浓又密,留了五年,快到后腰那么长了。

讨价还价后,八十块卖了。

我拿着钱满头大汗跑回家,舅妈正好从地里回来。

我把钱递给她:「舅妈,我把头发卖了,卖了八十块钱。」

8

舅妈擦擦手,撸了几把我的后脑勺:「哪个杀千刀的,把你头发剪这么短!」

「没关系的,舅妈。它还会再长,而且你不是总说我头发太长掉得家里到处都是。」

「我带你去理发店修一下,太丑了。」

「不用了,舅妈你拿剪刀给我随便剪剪,别浪费五块钱了。」

那个傍晚,红霞漫天。

舅妈借来新剪子,给我修头发。

一边修一边骂。

先骂收头发的不是个东西,又骂我是个蠢货任由别人乱剪。

骂着骂着,她声音低了。

「以后你这头发还是留起来,细妹子当然是长头发好看,家里不缺你这八十一百。」

二哥回来看到我大辫子没了,气得半死。

「你干脆剪个平头算了,这发型从背后都分不清男女。」

生母知道后也骂我蠢:「你头发那么长那么多,至少可以卖一百五十块钱!」

高中三年,我头发一直也没留长。

因为短头发更好打理,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

后来是大哥转了一千块回来,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进了高中我才知道。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很多同学暑假就上了补习班,提前学过高中的内容。

她们轻松跟上老师的进度,而我却像是年迈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往前赶。

老师更多的是照顾优等生,不会顾及我们这些差生是否理解。

一个月下来,我的自信心几乎土崩瓦解。

十一时,二哥回来了。

我抓住机会问他题,问着问着情绪就低落下来。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二哥放下手里的笔:「流珠,我刚念高中时,也跟你一样,觉得自己蠢,有很大的落差感。」

「我什么都想学好,想证明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学习也该有所侧重和舍弃。」

他告诉我,到了高二就会文理分班。

学理科的,文科科目基本不会接触,只要统考及格就行。

所以我完全可以从现在就做选择,先人一步,提前夯实基础。

「理科相对好就业,文科记忆性的东西多,更适合女生,你自己选。」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

二哥说起过往,轻描淡写。

可他当初一个人翻过这些高山时,一定千难万难吧。

如今他握有明灯,马上回身来指引我,希望我能少走弯路。

我决定。

原谅他小时候在我被窝里放死老鼠的事了。

我想好就业,我想多挣钱。

所以我选择了理科,放弃了历史、政治和地理。

因为科目少了,我的精力更集中,学起来压力要小了很多,也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进步。

但期中考试排名,我在班级四十多。

因为文科太拉胯,将总分拉低。

生母得知我成绩后,啧啧道:「我早说了,她不是读书的料,这个成绩怕是只能考个三本吧。」

9

村里人也道:「宋打米家里的钱,肯定是用不完烧得慌。」

「流材到现在还没结婚,他们倒是不急!」

怎么不急。

舅妈都快急死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家里条件太差了。

高一那年的寒假后,舅舅也跟着包工头干活了。

工地上日晒雨淋几乎没有休息很辛苦,但一个月有三千来块,比打米赚钱多了。

舅妈则在工地上给人煮饭。

除了工资之外,她还能捡点废铁丝之类的,算下来也有近两千的收入。

舅妈把我的生活费涨到了三百:「你二哥那时候才给二百五,等你工作了,这钱要五倍还给我,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

相处这么多年,我渐渐摸清她的脾性。

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高二那年寒假,大哥总算带了个女友回来了。

舅妈乐坏了,张罗结婚的事。

可那女孩要求十万彩礼,在县城还得买套房。

这大大超出了舅舅舅妈的能力。

舅舅坐在屋檐下抽了整整一包芙蓉。

漫天飞雪。

明明那么轻盈,落在他肩上却重若万钧,压弯了他的脊梁。

生母又有话说了:「你们要是听我的,不送流珠读书,让她嫁人,现在也能娶上儿媳妇了。」

她又给大哥出主意:「你先把她肚子搞大,有了孩子一分钱不要,她也会嫁给你的。」

那会村里有不少男人,就是这么结婚的。

好脾气的舅舅第一次发了火。

「你闭嘴吧,以后我家里的事你少掺和。」

生母骂骂咧咧走了:「我都是为你们好,不识好人心。」

这门婚事最后没成。

大哥很萎靡,直接辞工了。

舅妈很伤心,头发都白了好多:「他都快二十六了,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

大哥辞工后,牵了网线,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村里的唾沫星子,快把我家埋了。

一说舅舅舅妈猪油蒙了心,养我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女结果把儿子搭进去了。

二说大哥彻底废了,不赚钱,天天窝在家里玩电脑。

10

舅妈四处托人给大哥相亲。

可十里八乡的一听家里的情况,纷纷拒绝。

舅妈担心大哥想不开,工地的活也不去干了。

大哥白天睡不醒,到了晚上则键盘敲到飞起。

舅妈实在忍不住,劝他:「女娃还会再有的,你要振作,不能整天玩电脑。」

「我不是玩电脑,我是在写小说赚钱。」

大哥说在流水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他要做点有钱途的。

舅妈不信。

我想看看大哥写什么小说。

大哥不肯:「这不是你细妹子看的。」

我也将信将疑。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网络监管没现在严格,大哥写的是擦边小说。

爆竹声声辞旧岁,转眼又是一年。

我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高二分班后,我进了理科重点班。

丢掉拉胯的科目后,我的排名直线上升。

文理分科时,我排在年级九十八。

高二第一期期末考,我排在七十六。

高二学期末,我排六十二。

高三的第一期期末考,我排年级五十五。

越往上走越难。

稳住不后退已经要咬紧牙关,想要再往前一步,更是感觉要突破无数皮筋的束缚。

我时常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精进。

年夜饭桌上,二哥宽慰我:「要放平心态,你只要稳住这个分数,考个末流 985 没问题。」

「这已经很优秀了。有时候压垮我们的,不是外面的秤砣,而是你心里那根沉重的稻草。」

那天晚上,天天玩电脑的大哥坚持给我五百块压岁钱。

「流珠,拿去买糖吃。」

其实,我早就不爱吃糖了。

我与大哥相差八岁,从小相处并不多。

或许,他记忆里的我,始终是那个偷偷躲起来,吃舅舅买的零食的小女孩吧。

舅妈四处跟人说,大哥用电脑写小说可以赚钱。

可没人信。

「没听过玩电脑还能赚钱。」

「是的,好歹是个中专生,我儿子初中毕业,现在也能拿两千多一个月。」

「流材看来是废了,以后怕是会成没人要的老光棍。」

这年初二,生母循惯例回娘家。

她将我偷偷拉到一边,塞给我一百块:「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好好收着,别让你舅舅舅妈知道了。」

「拿去买几件漂亮衣服,买点好吃的。」

我扔回给她:「我不要,再说一百块买不了你说的这么多东西。」

生母脸色尴尬。

后来,我偷听到生父问她:「你把压岁钱给那个赔钱货干嘛?」

生母道:「你懂什么,她万一考上好大学,现在打好关系,以后她赚钱了不帮小伟一把。」

听听。

这是人话吗?

正月初六我就开学了,学习越发紧张。

现在回想那一百多天,似乎是一眨眼的事。

可身处其中时,时间好像无比漫长。

那些怎么都做不完的试卷,让我有一种错觉:高考永远都不会来。

然而它还是来了。

明明才六月,天气却异常闷热。

考场外的树梢上,蝉鸣声不断。

我想起四岁那年,大姐带着我一起去捡蝉蜕。

这玩意能入药,可以换钱。

捡着捡着我们就走散了。

夜色侵袭,林间黯淡。

我一边哭喊一边摸索回家的路。

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总算从密林里走出。

跌跌撞撞进了村,远远地看到了家。

堂屋的灯亮着,生父生母和两个姐姐正在吃饭。

一人占据桌子的一边,满满当当,如此和谐。

好像我……

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老天爷打盹了,给我安排了错误的位置,错误的家人。

好在瞌睡过后,它修正错误。

把我放回舅舅家。

舅舅舅妈和两个哥哥,才是我命中注定的家人。

为了他们,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

考试那几天,我感觉自己像是蓄得满满的一池水。

哗哗哗地往外放。

等四场考试结束,所有的水都放完了。

身体空空如也,连灵魂也像是飘在空中。

空虚无比。

我茫茫然从考场走出。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流珠……」

我抬头,在几百个等候的家长中,一眼看到了舅妈。

日头西斜,落在她斑白的头发上。

她额头上全是汗珠,抬起胳膊朝我招手。

我飘荡的灵魂,一下落在了实处。

啊。

原来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我。

纵使天涯海角,亦有所牵挂。

舅妈骑摩托车带我回村。

絮絮叨叨的:

「我跟你舅舅为了供你读书,受了多少闲话吃了多少苦。」

「你以后要是不孝顺,要遭天打雷劈晓得不。」

夕阳落幕,光芒万丈。

我搂住舅妈的腰,脸缓缓贴住她后背,轻声回:「知道了。」

舅妈不再说话了。

只有夏天的风,送来她衣服上洗衣粉的气味。

出成绩那天,舅舅请假回村,舅妈起了个大早。

从早上五点多到中午十二点,她一分钟都没停。

嘴里也絮絮叨叨,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十几遍。

总算到了点,大哥打开查分的网站。

输入证件信息后,跳转的那十几秒,屋子里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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