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最可怕的事是什么?

我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一个惨烈的故事。

隔壁镇有个妇女叫张怡,开55型拖拉机。

一天,她从林西县拉化肥回来,横穿一大片草甸子。

草甸子上有一条土道,时隐时现,都压不住茂盛的草。

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着,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刀子,刺向天与地的缝沿。

55型拖拉机走在这条土道上。

草甸子一片死寂。

拖拉机轰鸣声巨大:“突突突突突突……”

草甸子无边无际,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

如果一只狐狸或一只兔子,一直朝前跑,决不会消失于坡坡坎坎,而会变小,变小,最后化成草甸子的肌肤上肉眼看不见的菌。

那地方离鹿城还有百八十里,不见一个人影。

张怡开着开着,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她举目看看,前面荒草连天,天上有几朵定定的云,静静地悬挂着。

走了一段路,她感到全身又像过了电一样掠过彻骨的冷意。

接着,她的拖拉机就突然灭火了。

她跳下车,打开滚烫的机盖,检查。油路、电路都没毛病。

折腾了半天,拖拉机还是打不着火。

她停下手,烦躁地在草地上坐下来。

她坐在了拖拉机的阴凉里。

草甸子燥热,一片死寂。

毒辣的太阳高高地照耀,水气都被阳光吸食了。

地气软软地晃动,地平线显得更远。

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干涩的舌头,舔着张怡的脚脖子,有些痒。

冒炊烟的家遥不见踪影。

无边无际是一种自由,有时候却是更可怕的束缚。

张怡看身旁的花,紫鸭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阳花……

张怡的眼睛越看越远……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

有一群毛瑟瑟的东西在远处的草中隐现。

她惊悚了,一下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爬进驾驶室。

她的双手都不好使了,关了几次车门才关紧。

她土生土长,她知道那一群和草颜色相同的东西是什么。

狼群迅速冲过来,有几十条,它们乱纷纷地围着55型拖拉机转圈,一边转一边抬头看张怡。

那些狼竟然都不叫。

张怡的脸都白了。她身体麻木,呼吸紧促。

她知道这些异类的强大。

它们的牙比人的牙长七倍,最擅长撕咬骨肉。

它们的四肢异常健壮,在草丛中奔跑比她的拖拉机要快七倍。

它们的肚子都瘪了,一点食物都没有。

它们转眼就会撕光自己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脑,眼珠,五脏六腑,最后再把所有的骨头都嚼碎,吸尽骨髓。

为此,它们还会争抢,甚至打斗,最后说不准有一条狼会被咬死。

它们离去的时候,驾驶室里只剩下一堆头发……

张怡已经不会动了。

别说一群狼,就是一条狼,她最后剩下的也只会是一堆毛发。

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搭救她。这片大草甸子,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辆车!

那些狼显然不甘心就这样围着张怡转,它们上蹿下跳,开始朝车上爬。

55型拖拉机的驾驶室四面都是玻璃。

张怡像泥塑一样坐在驾驶室的正中。

它们要进入驾驶室,它们的午餐在里面。

张怡看见无数的爪子,无数毛烘烘的肚子,无数尖尖的耳朵,无数闪烁的眼睛,无数沉重的大尾巴,无数惨白的牙……

张怡现在的问题是,马上被吃掉,还是迟一会儿被吃掉。

狼在忙碌着,无数的爪子在抓挠车窗,那声音极其难听。

随着那抓挠的声音,张怡的心一阵阵抽搐。

张怡在等待着。

她抖得像筛糠。

她紧紧盯着那些只隔一层玻璃的狼。

那些狼一边忙碌一边偶尔看张怡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会神通,心照不宣——它想吃她,她不想被吃。

它们从张怡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惊恐。

它们的脸上没有显出得意,它们表情木然,只是抓紧破坏车窗,一声不吭。

太近了,四面的狼都离张怡咫尺远,仅仅是隔着玻璃罢了。张怡甚至都好像听到了它们那粗重的鼻息声。

张怡突然举起自己的胳膊来,她看了看自己的肉。

她胳膊上的肉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又白又软又嫩,她天天出车,经常劳动,胳膊上的肉显得黑红,甚至有几分结实。

她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了她的前胸。

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低领半截袖,她看见了自己的乳房,那乳房还白一些。

她开车接触的人多,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打过她肉体的主意,他们想方设法,献殷勤,抛媚眼……

这些肉就要喂狼了!

有的狼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

张怡知道快完蛋了。

她要崩溃了。

这时候,她猛地想起车上的工具箱里有一把蒙古刀。

那刀很小,双刃,极锋利,刀把上镶嵌着玉石,十分漂亮。

那是早上从林西县出发的时候,化工厂一个开卡车的司机给她的。

那个卡车司机也姓张,叫张平,他比张怡小四岁,长得有点凶恶,但还算周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讨到媳妇。他一直对张怡很好。

今天早上他对张怡说,一个女人家跑长途,还是有个硬东西心里踏实。

说他一直对张怡很好,主要有三个例证:

一是他见了张怡就笑吟吟的。

二是有一次张怡的车在林县被警察扣了,哭着找到他,他托人帮张怡要了出来。

三是有一回,他请张怡到饭馆吃过一次饭。

他从不吃肉,那次,他专门给张怡要了一盘肉。他说那是狼肉,一般人都没吃过。

张怡以前没吃过狼肉,她吃过兔子肉。她觉得所谓的狼肉并不好吃,还有一股土腥气,她想那也许就是兔子肉……

张怡伸手就把蒙古刀从油腻腻的工具箱里摸出来,攥紧了。

她知道,蒙古刀抵挡不了这些狼,就是有枪也没用。

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她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灿灿的牙,刺向那绿莹莹的眼睛……

能扎死一条算一条。

她原来心里只有绝望和惊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后,却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那些狼极其聪明,它们立即效仿,都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拖拉机的风挡玻璃是很结实的。

直到这时候,张怡才知道狼的脑袋有多硬,车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最先碎的是前面的玻璃。

随着那玻璃漏了一个窟窿,张怡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一直没有哭。

她的车被警察扣了时,哭了。

哭是给人看的,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一只狼爪子伸进来,张怡闭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

也许是因为那刀太快了,也许是因为她用力太猛了,那只狼爪子竟然齐崭崭地被切下来。

那条狼惨叫一声,一下就把那断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了。

但是,它并没有滚到车下去。它的眼睛蓦地射出凶残的光,死死盯着张怡的眼睛,把那一只没有爪子的前肢缩回胸前,嚎叫着,更加猛烈地撞玻璃。

血染红了它前胸杂乱的毛。

“嘭!嘭!嘭!……”

那窟窿越来越大了。

“嘭!嘭!嘭!……”

另外几面的玻璃也出现了裂纹和漏洞。

张怡看着掉在自己怀里的那只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恶心。

那爪子还在软软地动。

玻璃碎片不断掉下来:“哗啦!哗啦!……”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而是变得急切、凶狠、疯狂。

玻璃碎了,它们已经闻到了张怡散发的人肉味。

一颗狼脑袋伸进来,又一颗狼脑袋伸进来……

张怡狂乱地惨叫起来,举刀乱扎。

那些坚硬的狼脑袋扑过来,一张张狼嘴咬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脸……

她闻到满鼻子浓郁的腥臭味。

她惨烈地嚎叫着。

她眼看着自己被一张张狼嘴撕扯。

她眼看着自己的肉在一张张狼嘴里咀嚼、吞咽。

她眼看着一条接一条的狼钻进驾驶室,把嘴伸向自己。

她眼看着自己的血把驾驶室溅红了……

那群狼散去的时候,驾驶室只剩下了铁框架。

驾驶室里到处都是碎玻璃。

还有一堆血糊糊的毛发。

还有一只僵硬的狼爪子。

张怡的丈夫叫韩路。

他是个很老实的农民,平时很少说话。

他没有脾气,没有火气,在家里张怡是支柱。

是一个到甸子上割碱草的村民发现了这凄惨的场景。

他不是鹿城的人。他记住了车号,到林西县报了案。

不久,韩路接到通知,赶到出事地点,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屯子为韩路派了一辆拖拉机。

村长也去了。

他带了四五个村民,陪韩路。

韩路到了出事地点,他爬上那辆55型拖拉机的驾驶室,看见了媳妇的一堆头发,呆了。

他一直坐在那里怔忡。

大家都在下面观望。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韩路才慢慢弯下腰,把那血糊糊的头发捧起来,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摩,梳理。

天快黑了。

韩路还在为张怡梳头。

几个人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村长终于仰头轻轻地说:“老韩,我们得走了。”

他叫了三声,韩路好像才听见,他慌张地点点头,然后,抱着媳妇的头发下了车……

从那以后,韩路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还是不爱说话,变的是他的眼睛。

我说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样,那只是说形状,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决不相同。

而韩路的眼睛变成了狼。

他没有再找女人。

他一直孤独地生活。

他养了十几条细狗。清一色,都是白的。

他成天扛着双筒猎枪,在草甸子上转悠。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猎,而是复仇。

他出发之前,把那十几条细狗都用铁链子锁在院子里,几天不给它们吃一点食物。

在狗们饿得满院子乱窜、狂吠的时候,他低着头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先后有两条狼被韩路消灭。

韩路发现了狼的踪影,眼睛立即就变绿了,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嘭!——”

他散发的铁砂弹是不会要狼命的。

他放枪更大的含义是向狗发出命令,于是,那十几条饿疯的细狗立即追上去,它们在草丛中奔跑的速度风驰电掣。

就这样,惨剧又发生了。

那条狼先是受了伤,它忍着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窜。

那十几条细狗转眼把狼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团,狼终于寡不敌众,哀号着倒下了,十几条细狗把它团团围住,吃它。

从那些细狗撕咬的动作看,开始狼还在反抗,渐渐它不挣扎了,那些狗吃得越来越从容。

最后,那狼就只剩下了皮毛和骨头。

当然,平时很难发现狼的踪迹,更多受连累的是兔子之类,它们都死在饥肠辘辘的细狗牙齿下。

但是,韩路经常可以找到狼窝。

他坚决不让细狗吃狼崽。

开始的时候,有的细狗朝狼崽扑,当场被他用枪放倒了。

其它的狗再也不敢了。

他用锋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

他先剁狼崽的四个爪子,接着剁四肢,再接着剁尾巴,最后剁脑袋……

狼崽在惨叫,狼崽的叫声像小孩。

韩路把一条条狼崽分解之后,再把那些尸块组装在一起,很完整地摆在狼窝旁,然后带着细狗离开。

半年多,他亲手剁了几十条狼崽。

张怡的死是真事。

她死于一九七四年夏。

她连尸身都没留下,只剩下头发。

她生前,父亲没有见过她。父亲说起的时候,她已经死三十年了。

关于她惨死的描写是我的想像。

真实情况应该比我的想像还要恐怖。

当时,几十条狼包围驾驶室的情形,张怡临死之前的心理……

没经历过的人谁都想像不出来。

不过下面是我亲身经历的。

那记忆已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小时候我姐领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药,回我奶家的时候,天黑了。

黑压压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圆的,根本没有方向。

我们迷路了。

我姐抓着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们的心里无比惊恐。

我的心里一直想着那饥饿的狼群,想着那只剩下毛发的张怡,想着那一条条被剁碎的狼崽……

起风了,风远远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

我和我姐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那是女人的哭声。

她一下抱紧了我。

或者是她先听见的,她触电一样抱紧了我,而她的惊悚使我确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声。

我姐的身体很凉,我能感觉到她在剧烈地抖。

那哭声裹挟在浩浩荡荡的风声里,断断续续。

实际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没有泪水滋润的干嚎。声调悠长,焦枯、惨烈,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个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样。

我也怕极了,但是我竟一点都不抖。

我相信如果我是跟着父亲,不会这样怕。

我姐太脆弱了,太单薄了,她哭起来。

想想,她当时也不过十九岁。

她的哭扰乱了我的听觉,我听不清那女人的哭声了。

七岁的我就有一种男子汉的气势,我说:“姐,有我呢,你别哭。”

这一说,我姐抱住我的头,哭得更厉害了。

那女人的哭声时远时近,时隐时现。

我拉着我姐的手:“走哇!”

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接近鹿城了,只是因为太晚了,屯子里家家户户都睡了,没有一盏灯火,我们就找不着了。

我突然看见了屯子的轮廓。

“姐,到啦!”

我姐眯眼四下看了看,马上就不哭了,拉着我快步朝屯子走。

我被我姐拉扯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屯子头的一棵孤树。

就像对厢房的感觉一样,在我心中,孤树更诡秘。

孤树就是指那种四周几里没有一棵树,独一棵的树。

在我家乡,所有的人都对孤树充满敬畏,那种敬畏极有可能是表象,深层是惧怕。

或者说,是由于我从小就感受到大人们对孤树的惧怕,我才对孤树感到诡秘。

在东北农村,假如有人生了怪病,深更半夜就要到孤树下求药,叨咕一堆鬼话,然后从树上掉下什么就捡回什么,在天亮之前吃掉,据说病就好了。

那药可能是半片树叶,可能是一粒鸟粪……

孤树的四周,总是摆放着已经风干的馒头(那馒头上画着圆圆的红点),还飘飞着纸灰,让人感到有些瘆。

孤树一般都很老,不管什么东西越老越有说道。

而且,孤树都繁茂,头发长长的,而且乱蓬蓬。孤树把自己遮蔽得严严实实。

从孤树下走过,可以听见树叶“窸窸窣窣”的低语。

鬼知道它在说什么。

屯子头的那棵孤树离我和我姐只有十几米,在黑夜里显得阴森森。

借着暗淡的夜色,我陡然看见有个东西站在孤树旁,我的胃一下就空了。

说是人,那东西却是毛烘烘的。

说是动物,那东西却是直立着。

我碰了碰我姐。

她转头看去,吓得“哎呀”一声,拉着我撒腿就跑起来!

我被她拽着,还不时地回头看那个东西。

我们进了屯子,竟然没听见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风格。

……那次经历,那个黑影,我再没有机会探明究竟是什么东西了。但是,当时我怀疑那是一条狼——韩路残害了狼崽,母狼到屯子外哭。

屯子里的狗被那凄惨的哭声镇住了,它们竟然吓得不敢叫。

想到了狼之后,我越回忆越觉得那东西像狼。

在夜色中,我看见它的双眼闪着光,像绿莹莹的灯。

《十万个为什么》这样告诉我:狼的眼底有许多特殊的晶点,那些晶点有极强的反射力,将许多细微的光源都聚集成束,反射出来,看上去就像两盏灯……

而我姐的说法跟我不一样。

我们进了那圆形的房子,爷奶立即就点上了灯。

他们都没睡。

我姐扑过去,抱住我奶,一边抖一边哭。

“这么晚才回来!你们把我吓死了……”我奶说。

“奶,我看见……”

“你看见啥了?”

“我看见张怡啦!”

我哆嗦了一下。

“张怡?”

“就是她!……”

我姐见过张怡,还搭过她的车,她对张怡很熟悉。

她是成年人,她看得应该比我更真切。

“在哪?”我爷爷坐起来问。

“就在屯子外的孤树旁。她朝我笑着,她的头发上都是血!”

“老王,你去看看!”我奶对我爷说。

我爷犹豫了一下,披上衣,拿起手电筒,走出去了。

我姐说得很坚定。这时候,我越想那个黑影越像人了。是不是屯子里那个女疯子呢?

我爷很快就回来了。

我怀疑他只是在房前呆了一会儿,根本没敢去。

“你看见了吗?”我奶问。

“啥都没有。”我爷低声说。

不久之后,我到林西县去过一次。

我表姐家住在那里,我在她家呆了一些日子。

我搭乘的那辆解放车同样要横穿那片草甸子。当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路上,我仅仅是看到了一只兔子,它惊慌地冲过土道,窜进了更深的草丛中。

由于我表姐夫就在化工厂上班,给厂长开小轿车,因此,那一次我见到了化工厂那个姓张的卡车司机。

他跟我表姐夫关系不错。他是一个十分老实的人。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也就三十多岁,但是在我眼中他已经很老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表姐家喝酒。

他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

那天,我表姐做的都是素菜。

吃饭的时候,我表姐说起了张怡被狼吃掉的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喝酒。

我看见他的眼眸里充满了悲凉。

表姐夫对表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我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对张怡挺好的。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多年之后,这个真实的故事有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悚的结尾。

我长大了。

我当兵退伍分配的老家一个屯子供销社工作。

有一次,我表姐夫开车路过,到那个供销社看我。

他还在那个化工厂工作,仍然是开车,不过他已经不开小轿车了,改开卡车了。

我不会做饭,不过供销社里有罐头有白酒有点心,我自己卖给自己一堆,招待表姐夫。

那天夜里风突然又刮起来,就像女人在哭。

外面很黑。

表姐夫又一次提起了张怡。

其实,他主要是在说张平,就是当年那个卡车司机。

“你以为那个张怡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吗?”表姐夫有点口齿不清了。

他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张怡被狼吃了这件事,已经成了遥远的童年的记忆,我几乎把这件事忘却了。

这个世界悲剧天天都在发生,有无数的人死于战争,有无数的人死于天灾,有无数的人死于疾病,有无数的人死于交通事故,有无数的人自杀……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

“那时候,你还小……”

“是啊。”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表姐夫的口气很坚定:“除了你表姐,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

我愣愣地看他。

表姐夫喝了一口酒:“大家看见了那辆55型拖拉机,玻璃都碎了,到处都是血,张怡只剩下了一堆头发,还有一只狼爪子,于是就断定她被狼吃了——那可能是一个极大的骗局。”

那么,前面我通过大家的定论对张怡之死的文学描述就成了这个骗局的一部分。

还没等我说话,表姐夫又问:“你还记得出事现场的那把蒙古刀吗?”

蒙古刀三个字一下就让我想起了那个叫张平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个老实的司机,我就抖了一下。

“那就是凶器。”表姐夫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着阴阴的光。

“那是谁杀了她?她的尸体呢?”我简直受不了表姐夫那诡异的语调了,我只想快一点知道结果。

“她的尸体到哪里去了,这也许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表姐夫不紧不慢地说。“至于谁杀了他,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表姐夫继续说:“张怡经常到化工厂办事,她有几分姿色,因此,化工厂的司机都认识她。我和她很熟。这些人里,数张平对她最好。但是,张怡一直对他不理不睬。”

说到这里,他突然逼视着我,说:“你见过他,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有点怪?”

我又抖了一下。

“那时候,我太小了,没什么印象。”

我不想说什么,我急着让表姐夫说下去。

“他一直没有结婚。谁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包括化工厂的领导,包括我。我平时跟他关系挺好的。”

“现在,他跟你的关系还好吗?”

“他早就辞职了,有十多年了吧。”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深邃了。

“张怡死的前一天,她住在化工厂旁边的旅馆里。有人看见,那天晚上他去了她那里,他很晚才出来,两个人好像打起来了。”

“谁看见了?”

我觉得证人很重要。

有些人巴不得这个世界大乱,遍地都是桃色事件。

“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外亲眼看见张怡开车走了,顺着土道开进草甸子,朝黑龙镇方向开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张平也开着卡车尾随她进了那片草甸子。他开得特别快。”

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玄。

我盯着表姐夫的嘴。

无数经验告诉我,很多恐怖就是由一张张这样的嘴造出来的,就像很多恐怖小说就是像我这样的人用秃笔写出来的一样。

我极其不信任地问了一句:“那么早,你在城外干什么?”

“我家在城外不是有几亩地吗?种的玉米,当时正是吃青苞米的时候,我去给厂长掰点青苞米。”

“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张平杀了张怡啊?”

“那把蒙古刀是张平的。”

“不是说那把蒙古刀是张平送给张怡的吗?”

“那是张平自己说的。”

“我不信。”

“其实那个割碱草的人不是第一个目击者。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孩子,放羊的,他是最早的目击者。当然,我没见过这个孩子,只是他回家说给父母的话传开了,我听说了。他说他看见当时有两台车停在草甸子上,其中有一台是卡车……我前后一联想就感觉到那个孩子没有撒谎。什么事就怕你互相联系起来。”

“那也许是张平追上张怡的时候,张怡已经被狼吃了。”

表姐夫平静地看着我,低声问:“你记不记得那个张平从来不吃肉?”

我的头皮猛地炸了一下。

我的身体一下就失去了重量,像飞了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表姐夫送走的。

我一个人摸黑躺在供销社的火炕上,艰难地整理着我生命的碎片。

我不敢回想他的话,我甚至不敢回想他的模样。

外面的风更大了,我的窗子“叭叭”山响。

风声像狼嚎,像女人在哭。

也许,一切都是表姐夫的臆想。

是的,我们经常说——小孩子不撒谎。其实,这只是大人的一种模式化的说法。因此,我们经常忽略另一种事实——小孩子最爱撒谎。

我现在在北京。

我隔几年就回一趟东北看看。

但是,我再没有去过我曾工作过的那个屯子,再没有去过那片草甸子,再没有去过林西县表姐家。

那是一个噩梦,我怕触碰它,哪怕仅仅是一个衣角。

你听过最丧心病狂、没有人性的事件是什么?

(感兴趣的话,可以看我另一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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