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患者最后都是怎么死的?
我爸2021年春节前突然腰疼,疼到直不起,大汗淋漓,腹胀大便不畅,吃不下还咳喘,就这还忍不住去打麻将。小诊所开的药没有任何效果,我感觉不对劲,非要拉他去医院,我妈就跟我吵,说我小题大作,没事找事,就没去成。
初七我开始上班,实在放心不下,电话催促他去医院检查。中午下班刚到家接到医生的电话,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说初步检查结果是肝癌晚期,全身扩散,生存期六个月以内。我开始狂哭,人生第一次面对突然而来的打击,我扛不住。忙给生活在江苏的哥哥电话,他说一定是误诊,小地方的医院信不过,我说拍的片子总不会骗人吧。
赶到医院,医生问住院还是怎么,已经全身转移了,去哪治疗生命期也超不过六个月。腹腔有个鸡蛋大小的肿瘤抵住了胃与肠道连接处,大便无法排泄。我叔几个说赶紧转院,去哪?我哥说来江苏他那吧,那里医疗资源条件都很好,于是没有耽误,开车立马去江苏。那时候,我哥还心存幻想,觉得是误诊就好了。
到了江苏,床位紧张,无法入院,当天初步结果出来了,肺癌,多发转移,四天后入院。疫情期间,只能一位家属陪护,我妈陪了两天,可推出去检查都找不到方向,跟医生也沟通不了,我爸怨声载道,我请假赶往江苏接替。那时我嫂子刚生完二胎没多久,我哥领导说只能辞职不能请假,他俩也很难。
我到的第二天是元宵节,嫂子带着娃来医院送元宵,我爸勉强喝了口汤,就腹胀放下了。
医院的化疗住院部是另外一个世界,感官被冲击到颠覆以往所有认知,我仿若走进了人间地狱,绝望世界。这里的男女病人大都脸色发黑发黄,光头不少,各个年龄层次都有,年轻患者过半,女性中乳腺癌居多,大都是经历多次化疗了。我爸最初住五人间,有个三四十岁的男性胃癌病人,无人陪护,一边挂水,一边笔记本电脑摆腿上,电话不断,电话里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他应该是公司领导,护士让他休息休息,可他只有犯起疼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病入膏肓了,还要卖命工作,至今不解。
我也是生不如死的那个人,我爸疼痛加剧,哀嚎呻吟,整日整夜。我听着,听到想替他去死,听到受不了的时候,就护士台前一遍遍的走着。其他病房也有病人的呻吟,也会有他们的家属在外走着,我们算着时间,喊医生来打吗啡。吗啡针剂开始是12小时一次,2天后就不行了,缩短到8小时一次,加上口服舒芬太尼镇痛,后来是每4小时一次,舒芬太尼多加一粒,依旧疼痛,医生说不能再加了。胸腔积液严重,要排血水,550毫升的矿泉水瓶子,每天装满好几瓶。喝各种促排便的药水,灌肠,还是排泄不了,躯体干瘦,肚子大的厉害。
肺活检不顺利,他疼痛敏感,吸入式麻药效果不好,反复几次麻醉后,两个医生按着他肩膀和手,另一个医生从鼻腔里插入支气管镜,直到肺部,钳子铰下来肺部一丁肉出来,他一直是叫喊挣扎状态,疼到医生按不住,我在外面听到医生大声的斥责,泪流满面。他被推出来完全虚脱,眼泪不止,全身颤抖着说太遭罪了,我这一生没做过坏事,老天怎么这么惩罚我!直到去世昏迷前他一提起,还会忍不住痛哭。
肺活检结果出来的慢,后来托了关系加快,确诊小细胞肺癌。当天医生出了治疗方案,没有靶向药可用,不符合放疗条件。我哥问除了化疗还有其他治疗方式吗,医生问家庭条件怎么样,可有能力用免疫类药物,不在医保范围,阿替利珠单抗,每支三万多,我哥想都没想同意了。医生还说不保证任何效果,我爸是随时会走的状态,让做好准备。准备什么,我哥去医院门口拍了几张长途殡葬车主的电话。
那天同楼的病人忍受不住疼痛,推出去做检查的时候,跳楼了。隔壁病房的病人说,解脱了,再也不会疼了。
我妈从老家打来电话,说他们都说化疗不好,会走的快,咱不治了,回来吧。我说他现在疼成这样,回家怎么办,你能照顾好吗,化疗有可能让他舒服几天,不治,几天就会走。我妈不吭声了。
让我爸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治到底,在医院的每一天,他都在担心我会放弃他,一次次跟我说治疗方案不行咱就换,医院不行咱就转。
我哥说我拿片子去上海医院再去问下,北京301医院,他同学医药代表有业务在那,帮找的主任医师看的片子,人家也说是随时走的状态。
我从抱着希望到满心绝望,是在听够了我爸疼痛的哀嚎后,医生一次次说没可能后,终于接受了他即将离世的现实。
我爸吃不下,我就在江苏大街上找各种餐食,一顿饭买五六份都是少的,再点一堆外卖,他大都闻了一下就丢了,然后让我再给他买其他的试下,怕肠梗阻,都是些软乎的食物。他想吃红烧肉,医生不许,一次次要求,我便随了他一回,正好被查床的主任碰见,把我训得直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刽子手。有一回他非要吃老家的板面,搜了附近十公里内的外卖,找不到,他非让我打车去近二十公里的地方去买,后来找了骑手加价送了生面坯和汤过来,医院微波炉给煮熟,他闻下就说不是老家的味,一口不愿吃。我被折磨的迅速发胖,没怎么睡过觉,水肿到手都握不起,蹲不下。
有一夜,我实在熬不住了,我爸说你睡吧,我夜里自己找医生开药。那晚睡的最长最舒服,我爸说他忍着没喊疼怕吵醒我。
隔壁21岁的病人到了临终期,被乳腺癌折磨到骨骼变形,嘴歪眼斜,口水鼻涕眼泪一起流,手脚鸡爪状蜷缩着,床也没法躺下。扩散到脑部,成了哑巴,她整日整夜坐在轮椅里扯着嗓门呜呜的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的妈妈跟着熬了三天三夜没吃没睡,病倒拉去楼下住院后,医生握着她的双手,一遍遍的说着姑娘我知道你疼,别怕,给她擦着眼泪,也给自己擦。主任特许她所有的亲人排着队一个个的来见她最后一面。
恍惚间,分不清哪里是地狱,哪里是人间。
我也从当初的梦想我爸能治愈,到能止痛,哪怕能通便,后来我只奢望他喊疼的时候能小声点,同病房的胰腺癌小伙睡不着。
普通化疗加免疫疗法,阿替利珠单抗一输完,医生就来通知赶紧去办出院,找了关系还是不给多待一天,医生说你可知道有多少病人在排队等床位吗,别人的命也是命,让21天后再来,那时候还满心等着下次住院。第二天回到老家,我爸依旧疼痛中挣扎,熬了一夜,家里是待不住的,准备一大早把他送到当初体检的中医院。
那晚,我奶非要来看我爸,因为之前我爸多年如一日,每天早上准时去看我奶,给她送早饭,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她心神不宁,到处打听,我叔们也怕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就把她带到我爸病床前,说我爸发烧成肺炎了,需要卧床。我爸配合着不喊疼,也无力说话,她一遍遍感叹怎么瘦成这样,这也成了他们娘俩的最后一面。
医院用中药灌肠,日常维生素、白蛋白滴注。化疗药物显药效了,腹腔肿瘤小了一点,他突然有一天大便排下来了,很恐怖,排了大半个垃圾桶的量。那两天他也突然不疼痛了,于是觉得自己治愈有希望了,开始闹腾了,要买车,要跟我妈离婚,尖锐的戾气一股脑的都倾泻到我妈身上,不停的咒骂,要去过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病前,他可不敢骂我妈,对病痛和死亡的绝望恐惧让他变了性格,也不知何时起,他开始说起了普通话,方言的调找不到了,头发也脱落到一毛不剩。
他在病房极尽所能的折腾,让老妈每天早上五点去往返得一个多小时的地方给他买早餐,不买就骂,看不顺也骂,我妈顾念他病重,由着他,忍着他。
他也只有见到我,瞬间安静下来,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医院和我身上,这份沉重的期望让我时刻紧绷和煎熬,日夜不能寐。我曾一次次跪下向佛像祈祷减寿十年换得父亲十天不痛。我请了两个月的假陪护,特别感谢我的领导,通情达理,毫不犹豫的接下我的工作。
也终于明白久病床前无孝子了。
有一天,我买了他最爱吃的卤肉饭,他非说我给他放辣椒了。我尝了下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辣度,他辣的伸舌头,狂喝一瓶水后,还难受的要命,那时候还觉得他故意,因为前一天他吃同样饭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给他吃其他的,他都说辣,那时候我还跟母亲抱怨他的刁难。没几天,他口腔开始溃烂,沿着口腔,一直到食管肺管胃管都溃烂,嘴巴也烂的揪心,皮肤开始严重瘙痒,医生说这预示着免疫治疗的彻底失败。于是又开始了每天鬼哭狼嚎的喊疼,又是吗啡,又是上了24小时的镇痛泵输上枸橼酸舒芬太尼,神经紊乱,依旧挡不住他的癌痛。
有一夜,奶奶过于思念担忧我爸,呼吸困难被急救送医,她住八楼呼吸科,却不知我爸就在九楼肿瘤科。我们想了几天,还是觉得不要见了,我爸骨瘦如柴变了形的样子把她送走了怎么办,我家担待不起。
我叔来找事,说我心疼钱没良心,不给我爸转到大医院去手术,双眼猩红的替他亲哥要说法。我说我带你一起去问下医生,是我不给治,还是治不了?这肺上、肝上、淋巴上都长满了,怎么治!?扎个针半个小时血都止不住,怎么手术?我叔他们不愿去问医生,也不愿看报告,背地里都在编排。这样的事医院经常上演,没想到有天轮到我身上。
我哥还抱有希望,幻想奇迹。他说要坚持用上三个疗程12支的阿替利珠单抗,我开始劝他不要再过度治疗了,接受现实,我愿把原给父亲治疗拿出的所有积蓄十多万剩余的留给母亲,母亲的后半生更需要保障。我让嫂子也劝他,难道花光三家的积蓄去换不能保证生命长度和质量的生存,就是对的?毕竟活着的每一天都离不开医院,多活一天,癌痛延长一天。陪护的不是他,他感受不到我的感受。那时候医疗费经医保和百万医疗险报销后,已经自费了十多万了。
很快第二次化疗的时间到了,所谓的21天间隔,各项血检不合格,不符合化疗体征。医生说别想了。跟江苏医院的主任联系,她竟惊讶于父亲还在世,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或许是高昂的治疗费给了他治愈的信心和底气,让他努力的活着。
我哥心中的奇迹也彻底幻灭了,想用药也用不上了。我知道,若是身体允许,他会继续。可那时的我,心境和身体真切的无力前进了。
他工作家庭丢不开,一个星期从江苏回老家一趟,总觉得我说的可以克服。后来有次晚上回来了,说要陪护,只一个小时不到,他就搬个凳子坐到楼道里了,他听不得我爸鬼叫般的呻吟,很是沉默,半晌说了声,妹,你辛苦了。
没多久大小便失禁,我爸拒绝使用导尿管,嫌疼,于是就在床上解决,我抱着骨瘦如柴的老爸擦洗,换纸尿裤、尿垫、床垫和被子,感觉生命毫无意义。
若是有安乐死,多好。
我爸跟我说闺女,你给我转院吧,这医院太差了,没效果呀,别给我耽误了。
我说爸,我哥跟江苏医院联系了,不是我不想转,是他们不给入院。期间也问了其他地方医院,拒收。他依旧不理解,每天折腾,骂我妈更大声了。最后没办法了,我征求家人的意见,跟他说了实话,我说一直不敢告诉你什么病,今天就说了,肺癌,晚期,长满了。他忙不让我说了,再也不提转院的事了。他在逃避,可我只能迎头面对。
同楼层的病房里,每隔一两天就会走一个,嚎啕一声哭,心照不宣的都知道怎么了。
最后的几天,他开始回光返照,十天十夜没吃没睡,光喝王老吉加输液,他竟然自己坐起来,还下床了。医生说赶紧准备吧,快了。
那天夜里,他突然停止哀嚎,说有两个人来找我了,让我跟着走,你看,就在房顶上,半夜三点病房没开灯,借着楼道里的微光,我看见他手一直指着,我吓得魂都没了,说爸,我害怕,他又说送浆水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忙跑到楼道里。
我问他,你是最后想回家,还是在医院。他说想回家,我说你想清楚了,家里开不了吗啡,你会很疼。他说那我就在医院,我不要回家。
医生让我签字,问我最后不行的时候要不要送去icu抢救,同时告诉我就是抢救了也顶多活两天,我签字放弃。
最后时刻很快到来,他已经昏迷一天了,舌头都缩进喉管里了。眼睛日夜睁着,眼白橙色,凌晨快五点的时候,心电监护仪上都快拉平了,我问了旁边的大姑小姑,拔管你们可有意见,她俩说拔吧,别让你爸受罪了,我就拔了,一分钟不到,一条直线了,大小便失禁。医生不紧不慢的赶来了,检查了下瞳孔,说家属来一个到办公室开死亡证明。
开始穿寿衣,宽大多层的衣服包裹住一副骨架,入院前体重148斤,最后只剩八九十斤。戴帽子的时候,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长了出来,有点扎手的长度。我摸着他还温热的手,一滴泪也流不出。在冰棺的时候,我抬起盖子又去摸他的手,冰凉刺骨,真实感一下子痛上心头,他终于不再疼了,他终于解脱了,这人世间,不来也罢!
火化的时候,输液港还在胸口,收拾骨灰的时候,看不到了。
才56天,我爸就走了,62岁,走的太痛苦了,人间即是炼狱。
那时的我像是绝望世界里腌渍的一条鱼,被湿漉漉的捞起,精神世界已摧毁,皮肉勉强迎合这个世界的吊诡。
之后开始暴瘦,抑郁斑秃,头发掉了三分之二,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性格也变了。
始终调整不过来,病了一场,就又续了一个月的假,领导一个电话都没催。
生前他爱抽烟,爱喝酒,极度不自律,每天三包烟,麻将房烟雾缭绕,他待了半辈子。他和我妈的争吵,仅围绕此,谁也说不到他心里,他终究是死在他的三大爱好里了。
体检真的很重要,早发现早治疗。
可我哥的医生同学弟弟,肺病研究的专科医生是这样说的,小细胞肺癌你就是早发现三年,你也救不了。早发现可能早走了,因为每天治疗担惊受怕的,生存质量很差,还不如不知道,快活几年。
后来,姑和几个叔背地里又开始编排,说我拔管不孝,不舍得花钱治疗。接着又在殡仪馆上演了一出兄弟情深,说我爸遗体不闭眼是有怨恨,是子女不孝的铁证!他们的眼泪我相信是真情实感的真眼泪,他们的无端指责让身心俱疲的我懒得应对。
为何旁人三言两语就可以全盘否定我俩所有的付出,我不想去想了,想深了,血脉亲情也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品。刚发现病的时候,我爸问我叔,你陪着我一起去外地治病吧,我叔立马说,我家里有事走不开。
我爷去世时我小叔几岁,我爸初中毕业后就在工作,帮奶奶把兄弟姐妹六个拉扯到结婚,和我妈结婚的很多年里,分文不带回家,丢我们三口啃外婆,房子什么的都是外婆给的。我和我哥独立自主,挫折中觅得出路,如今工作生活安稳,没受过他们点滴恩惠。
我的奶奶,至今不知晓,脑子有点糊涂很好哄,告诉她我爸去了我哥那帮照顾孩子。去年生日,88岁的她哭了,说你爸好狠心,生日都不给我个电话,气到入院抢救,很难想象,告诉她实情,很大可能当天就会走,毕竟我爸是她最疼爱的。
经历我爸病逝后,我的人生观都变了,不再执着任何,及时行乐。我只祈求,我走的时候,痛苦少一点。
才明白,各种突发疾病走的,没有痛苦,那是福报。
那些煎熬不能眠的日夜里,一遍遍擦干泪告诉自己要成为保护你的伞,你坚实的依靠,为这生命趟出一条活路。如今一丛白菊,三载离梦,倘若梦中能相逢,可不可以讲一讲无痛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