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同时精通儒释道三种哲学,他最后会信哪个?
苏轼用一生的实践来证明,这不是一道单项选择题。
儒者说,我来教你,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怎么做一个君子。
小子听着!你要先修理自己,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理好自己再修理别人,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自我管控,生活要有仪式感。
我要你学会自我克制,欲望和激情其实是我们较低的本性,你怎么能用放纵自我来肯定自我呢?你们现在都受西方人影响,高喊着要自由要活出自己,可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是自由吗,什么是自我吗?收拾身心,自做主宰,不做欲望和环境的奴隶,我欲仁,斯仁至已仁,才是真自由,用理性来束缚本能,用后天习得的习惯性倾向来做正确的选择,如此,无论你做什么,都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有吾儒的地方,就有文明,因为文明的就是自我克制。
你要好好读书,不要白天睡懒觉,不要在琐事上浪费时间。
一旦读了我的书,就应当有责任感使命感,我儒崇尚“谦让”,孔融让梨,尧舜让天下,什么都可以“让”,唯有一样东西不能,那就是做人的责任,对家庭,对社会,责无旁贷,当仁不让。我华夏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些读书人,每到动乱时刻挺身而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那些曾经辉煌的两河流域,埃及,希腊文明,而今安在哉?
西方人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这话很有道理。我儒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那本有名的小册子,开篇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不是很暖心很有人情味?人只有在社会活动中才能实现个人价值,单独成圣是没有意义的。那些利己主义者和消极避世的人,眼中没有国家;那些兼爱天下的人,眼中没有父母。无君无父,岂不是禽兽吗,人和禽兽的区别不就在礼仪上吗。
所以你不要做禽兽。
也不要做小人,小人之间只有利益,利益没了,人就散了。我并非不许你逐利,而是说,不正当手段得来的钱是靠不住的,好像浮云一般。太平盛世时,你如果穷,是羞耻的,意味着你懒;乱世动荡时,你暴富,也是可耻的,意味着你可能发国难财。苏格拉底问雅典城中最阔的人,有钱有啥好处呀。那人回答,有了钱,就不必再撒谎造假骗人啦。这就是小人的想法,当然他还是蛮诚实的,其实小人无论是穷还是富,时间长了都会乱来,因为他们的品格,像是小草,风一吹就趴下了。而我要求你,富贵不淫贫贱不移。
你要作大丈夫,志存高远,养浩然之气,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苦难肯定会有,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我不是教你蛮干,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去中高风险地区旅游定居,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除非,理想和生命不能两全,那么,你应该舍生取义,舍鱼而取熊掌。
不要问我死后有没有灵魂这类问题,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自我反省没有过错,又何忧何惧?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大丈夫当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不朽事业,为立德,杀身成仁可也,为立功,投笔从戎可也,为立言,不闻丝竹可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千年来,我的地位忽高忽低,然文脉不断,全凭一股天地正气。你们说的“共产主义事业”不就是“天下大同”?你们的“为人民服务”不就是“民贵君轻”?你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就是儒家精神的变体?张伯礼院士批评方方之流缺乏“家国情怀,民族意识”,他的底气,亦来于我。
庄子说,我是来砸场子的,我就喜欢和禽兽为伍,图个轻松自在。
我来教你,怎样在人生的苦累中,在尴尬艰辛中,像一条鱼那么快活。
儒家像是做加法,把名呀利呀前程呀一样一样往身上堆,做了一辈子奴隶还不知道。
名和知,两个都是凶器。
有了名,人人要争抢,烦恼痛苦都来了。有了知,就有了分别心,就会厚此薄彼,这个好那个坏,这个美那个丑,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人受名利心趋势,都要抢众人眼中“好的东西”,钱,名,文化,地位,都是抢手货。抢不到?那就假装拥有,假装有钱有学问有道德,伪善虚荣沽名钓誉者就出现了。(这几种人中,最要提防伪君子,他们很容易辨认,打扮成白莲花站在道德高地上,整天对别人口诛笔伐。)鲁迅先生口中的“千年吃人礼教”,你们朋友圈中的炫富比美装逼凡尔赛,儒家都是始作俑者。
伊甸园那两口子,本来过的好好的,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后,麻烦苦痛如影相随,苏轼也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做人的麻烦都是从认字开始的,认得自己名字就可以了)。万物千差万别,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你要明白,从“道”的角度来看,任何事物都包含着自己的对立面,并向着对立面转化,美和丑,成和败,善和恶,祸和福,有用和无用,长命和夭折…都是相对的,看处在什么参照体系之下,执着在事物的某一阶段,不是很傻吗。
然而我也不是叫你不要学习,我自己热爱学习,写史记的太史公不也说我“其学无所不窥”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找到了真正的智慧,就不要固执在一些小知识上面,就好像,抓到了鱼,就扔了那个用来抓鱼的竹篮子吧。学问之道,在于进的去,出的来,要有知识有思想,但不能被其所困,要能解脱这一切。
在对待“欲望”这件事上,我和儒有相似的地方。为什么要克制欲望?很简单,嗜欲深者天机浅。但我更强调的是对功,名,利的节制,而不是对本性的压抑。
求知欲也是欲望,一样需要压制,吾生也有涯,尔知也无涯,不要故意看不见我后面那句话———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有我“道”的地方,就有自然,自然就是本来如此,就是“天放”。
我也追求道德的完美,但我更珍爱自己天性的自由,不愿意成为道德模范,我也喜欢好吃好喝,但我更看重自己天性的淡泊,不希望被各种感官享受牵着鼻子走。
所以,你要学会做减法,把作茧自缚的东西一件件打碎扔掉,像扔掉一只死老鼠一样,你失去的,只是枷锁。对外界的依赖越少,你就越自由,大海里的鱼腾空而起变成凤鸟,飞到九万里高空之后,就像飞机进入平流层可以开到自动挡了,你的人生就轻松了。
忘了是非对错成败得失吧,这个糟糕的世界如果真的需要拯救,也不是用儒家的“仁”,而是用道家的“不仁”,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儒那一套是“有为”,我的办法是“无为”,不害怕失去,不期待得到,不焦虑未来,这就是“无为”,无为而无所不为。
这样,甚至死亡也无法夺走你的逍遥。儒家只有对死亡的仪式,却没有对死亡本身的解释,大概他们眼光有限,只看得到今生。
如果把“生”比喻成一个人长了脓包疖子,“死”就是脓包疖子成熟了溃烂了落下来了。这就叫决疣溃痈。这么说似乎会引发不适感。那就换个比喻吧。
死亡好像一个山区里没见过世面的女孩,明天要嫁到皇宫里去,不知道皇宫里怎么样,女孩惶恐焦虑睡不着觉,等到嫁过去了,发现样样都比从前好,才觉得当初哭哭啼啼好傻啊。
不管你把宝贝藏在什么地方,都可能被偷走,但如果藏天下于天下,就无人可偷了。同样,时间会偷走你的生命,可偷不走宇宙,若能打破人和宇宙界限,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那么,宇宙不死,你就不死。你要尝试跳出“小我”的局限,不要把生死看成个体的生,个体的死,而是借“道”的全知视野来看待这个问题。。生也好,死也好,你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能量不灭生生不息。喜欢“生”就应该喜欢“死”,因为生死本为一。
请注意,我不是说死亡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而是说,不以“生”为喜,不以“死”为悲,随遇而安,才能实现“至乐”境界。
我的书,是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开始的,有天地有大海有鱼鸟,就是没有人,仿佛宋元山水,气象萧森。所以你可能觉得我有点冷淡,不如儒家接地气,那是因为我站在“道“的高度看世界,那里氧气稀薄,高处不胜寒。
儒道都肯定生命,肯定今生,但儒强调阳刚进取,道强调退守柔弱,刚柔相济是中国人对艺术,也是对做人的极高评价。
儒,教你怎样“拿得起”,道,教你怎样“放得下”,一个是铁肩担道义,一个是无事一身轻,哪个才是理想的人生境界呢?
没有我儒,就不会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布衣英雄,也不会有为民请命九死不悔的国士无双,中华精神少了慷慨厚重的底蕴;没有庄生,就不会有淡泊名利的山中高士,中华气质也少了一份遗世独立的空灵通透。
中国历史上的大明星,哪个不是亦儒亦道。李白为君谈笑静胡沙时,是儒,闲与仙人扫落花时,是道;诸葛亮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时,是道,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时,是儒。
最完美的状态,大概可以用曾国藩晚年的一副对联来形容(据说是他写的):
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等福老夫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事儿孙去做。
汪曾祺先生说【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态度对待,这种态度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服不了的。】(见《生活,是很好玩的》)
另外,儒道二者的紧张状态,也给了中国人的思想提供左右手互搏的机会,恰如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冲突之于希腊,雅典和耶路撒冷的冲突之于西方。
正如传统的阴阳符号一样,两者互补平衡,最终被环绕他们的圆圈消融,这个圆圈就是儒道都坚信的“天道”。
儒道犹如日月双壁,交替着陶铸中国人的身心灵。
20世纪的西方物理学家也把这个神秘符号纳入自家徽章。
那么佛呢?
佛作为外来物种,和道家调和以后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禅宗。宗教在西方或印度,即使不是相互排斥的也是竞争的,中国人认为“和为贵”,什么是“和”?和如羹。羹汤中有各种食材各种滋味,调和在一起才是美食。中国人喜欢吃,却不止步于吃,做饭烧菜都能引发哲学思考。
人常说,佛以及所有宗教都太消极不科学没有正能量。大谬。佛是现实主义的,佛说的“无常”——集聚皆消散(钱),崇高必堕落(社会地位),合会终别离(人与人之间),有命咸归死(生命),这些难道不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吗?万物不停变化,必然带来虚幻感,而人是天生追求意义的动物,当年,上帝把万物带到亚当面前,让他命名,他管它们叫“山,水,树,鸟,鱼………”,意义从此诞生了。就好像,你给狗起了名字,你和它的关系就建立起来了,它对你,便是有意义的。
宗教和哲学就是来解决“意义”问题的,针对幻灭感带来的强烈不适,像是疲软,厌世,想躺平,而开出了处方。只不过,到了终极之门那里,宗教说,别问了,放下你的思辨,理性和骄傲,你才能进去,不然,游客止步。哲学偏不,踮起脚,伸长脖子要看看门后面是什么。
禅宗把佛教深奥复杂的理论,繁复琐碎的礼仪,简化到“担水劈材,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是道场”,这就大大降低了学佛的门槛,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悟道,就像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每个人都可以凭借信心单独面对上帝,无需通过教会。
讲个故事,有个叫赵州和尚的大师,不喜欢好好说话,有天,一个远道而来的僧徒向他请教:大师,请问什么是佛法?
赵州:吃了粥吗?
僧徒:吃过了。
赵州:洗了碗吗?
僧徒:没有。
赵州:洗碗去。
那个学生居然明白了。明白什么?原来佛法就在世间,修行就是生活。如此一来,信徒很开心,中国人比较现实,如果今生就能成佛,何必盼来世呢?统治者很放心,因为肯定现世就意味着承认现有秩序,中华帝国不会变成中华佛国。
后来,百丈怀海法师又对寺庙制度进行了改革,其中一项是必须自己劳动,一日不做,一日不食。(这点也和西方修道院相似)。中国人作为农耕民族,心理上是排斥不劳而获的,百丈怀海法师此举,也减轻了国家负担,僧人无需老百姓供养了。
中国人从商周就有鬼神崇拜。普通人死了叫“鬼”,本事大的对人民有贡献的,死了就封神,比如大禹,关公。活着就飞到天上去的,叫仙,无论是鬼,神,仙,本来都是人。而佛也是人,觉悟了的人,佛祖死之前就已经成佛。所以,鬼神仙佛,两个死人,两个活人,三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放在一起,成双成对,天衣无缝。
这样,佛这个外来食材,到了苏轼时代,就完全融入了中华之羹。
再说,佛和儒家本身也不是水火不容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岂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佛教版说法?
李叔同出家时,有人批评他忘记做人应尽的义务,妻子怨恨他“不负天下人独负我”他的学生丰子恺评价说“近看也许如此,远看绝非如此。”丰子恺先生是艺术家,故把人生当作品看。近看是家人朋友少了一个李叔同,远看是天下苍生得了一个弘一法师。世上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所以苏轼说,我都信。修身以儒,治心以佛,养生以道,活学活用,兼收并蓄。
当年和父亲弟弟出川,途经渑池借宿佛寺,和尚热情款待,兄弟俩还在寺壁上题诗。几年后,重返故地,和尚已死,墙坏诗亡,苏轼写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事变化,最易引发对生命的深刻思考。那年,他才26岁,诗中已经有“万物如梦幻泡影”的佛家意味了。我没有见过飞鸿踏雪泥,可是看过海浪,一遍又一遍的冷酷固执的抹去沙滩上的足印,就像岁月,迟早会掩盖一切生命痕迹。
他早年虽参禅论道,但儒的精神一直是生命底色。乌台诗案之后,人生遭遇重大变故,这个时候,儒就不够用了。借佛道的角度看人生困境,才会也无风雨也无晴,才会,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这辈子,没几天安生日子,辗转于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常州,惠州,儋州,天涯奔命,最后死在北归的路上。偏偏就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贬到哪里,玩到哪里,吃到哪里,在黄州,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儋州,丹荔破玉肤,黄柑溢芳浸。
北回途经广西廉州,深夜等待雨停开船。他写: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把这颠沛流离的一生,看成一场精彩的游历,不怨天不尤人,我心安处是我乡。这就是苏轼令人倾倒的地方,绝不止那些锦绣文章,而是被儒释道三昧真火淬炼出来的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