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去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2024-09-20 08:32

2024.6.26记录

2023年11月,我三岁多的女儿跟家里的狗玩的时候,手上没轻重,把狗弄疼了,狗回头把女儿咬了一口,流了血。考虑过后,我决定把狗送给我爸爸看管,等女儿大一些懂事的时候再把狗接回来。

我爸爸原是不爱动物的人,当初我养狗时,他极力反对,但为了我和我女儿,他不但养了这条狗,而且还养的特别好。

他经常在网上学习各种养狗的教学视频,给狗洗澡、修毛,逗狗玩,每天变着花样给狗做好吃的,我经常笑话他:“我以前哪怕抱抱小狗,你都要嫌弃,现在倒好,它成你的心肝宝贝了,你就跟网上那些老头一样,刚开始说不爱狗,养了以后爱的不得了。”他听了我的话,每次都假装生气:“没有没有,我可不喜欢它!”尽管他不承认,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选择养狗,并且越养越爱。

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抱怨:“以前小区的人都把我叫老王,现在叫我狗姥爷,哎呀!气死我了!”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

爸爸经常给我拍狗的视频,比如吃饭、比如睡觉、比如拉屎、比如遛弯,视频里还有旁白,他会像记者一样介绍视频内容。

可是我很少点开看,我觉得无聊。

2024年4月4日,清明节,我和妈妈、老公带着女儿去武汉旅行,到达第一天就发现了一家非常好吃的特色餐厅,老公知道我爸最喜欢品尝各种美食,想让他也过来尝尝,于是打算给他订动车票,可是无论我怎么游说,爸爸始终态度坚决,就是不来。于是作罢。

2024年4月20日,周末,在我的强烈要求以及威逼利诱下,爸爸终于答应跟我一起进山玩一天。那天,天气特别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微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很清爽。进山的路上有很多车,爸爸等不及了,下车带着狗徒步往上走,他1.85m的大高个,穿着牛仔长裤、格子衬衫,戴着一顶贝雷帽,手上拿着烟,大步流星的迈着步子,我把头伸出窗户看他,心里想,我爸走路真快啊!

不一会,车到了山脚下,他已经站在那等着我们。大家都饿的肚子咕咕叫了,于是找了一家农家乐,点了只鸡。等菜的时候,爸爸说:“来到了农村就要吃特色菜,比如野菜、土鸡蛋,下次不要点鸡了,这些鸡都是催熟鸡,根本不是土鸡。”我白他一眼:“你事真多!”我爸不理我,自顾自跟狗玩,他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零食捏成碎沫,用手喂给它吃。我妈看了一眼,说:“狗在你爸这比在你家还享福。”我爸听了得意的笑了笑,又假装生气的说:“别胡说,我可不喜欢它!”

那天饭后,老公去哄女儿睡午觉,我和爸妈找了一个露天茶馆坐着聊天。我向他们吐槽我对婆婆的不满,我说:“我婆婆整天生气,不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就是因为那件事不高兴,简直是个火药筒,我真不想理她!”我爸抽着烟,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特别认真的说到:“这么爱生气肯定有原因,我觉得是因为台湾还没回归,她心里憋着气呢!”我吃惊的看了一眼他,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他看我笑,也低头笑。他又说:“毕竟是你婆婆,你也叫声妈呢,别计较太多,哄着来,如果确实没法相处,就少来往,但面子上一定要过得去。”

下午女儿睡醒后,我们又去了一个农作园,爸爸在里面带着狗疯跑,还时不时的悄悄溜走,躲起来,试探狗能不能发现他,然而狗每次都能发现并准确无误的找到他,他每次都乐的捧腹大笑。他还会用口技逗女儿开心,爸爸的口技是一流的,每个声音都栩栩如生,尤其是模仿各种鸟类的叫声,简直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2024.6.27记录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我问他:“天气都挺热了,你怎么还穿长裤啊?”他说:“这是礼节,在家可以穿短裤,出门不能穿,不礼貌。”我妈在旁边撇嘴,皱着眉头说:“你爸就是个怪人!从年轻到现在都是这样,出门不穿短裤、不穿背心。还有,我早晨起来拖地,你爸不让拖,说影响楼下邻居休息,你说拖个地能影响别人?”我爸在旁边默默听着,抽着烟,呵呵笑着。

我妈突然又很神秘的说:“你知道不,你爸救了两次人!”我吃惊:“啥时候的事?”我妈说:“一次是年轻的时候,五楼邻居家的煤气罐着火了,大家吓得往外跑,就你爸一个人往里跑,把火扑灭了。还有一次是前几年,咱们小区里那个火锅店的煤气罐着了,客人和服务员都跑出来了,消防员还没来,你爸就冲进去了,把煤气罐拎出来,又把火扑灭了。两次可全是煤气罐着火了!关键是,你爸回来也不跟我说,直到人家提着礼物登门答谢,我才知道这事。”

我睁大眼睛,吃惊极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些事,我拍拍爸爸,说:“你是英雄啊!”我爸得意的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我妈又说:“哼!对别人都好得很,就对我不好!天天跟我吵架!”爸爸抽着烟说:“你做的不对,我肯定要批评你。”

那天,天气刚好、温度刚好,一切都刚刚好。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未曾想,这一天,是我用尽毕生也回不去的一天,永远永远不会有了。

2024年4月30日,我和老公还有妈妈带女儿去香港。我使出浑身解数、撒娇耍赖要带我爸一起去,甚至说了机票和酒店订了不能退,他也不去。我们出行十天,于5月10日返回。5月11日,我妈打电话给我说:“你爸说他腰疼,才十几天没见,瘦的变形了,我觉得不对劲,让他拍CT,他不听,你赶快劝他。”挂了电话,我立刻打电话给爸爸,他说他已经找社区医生看过了,是腰椎间盘突出,扎了几次针灸,好多了。我心想,我爸这辈子没得过病,连感冒都少有,更没吃过药没打过针,既然医生都说了是腰椎间盘突出,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又过了几天,妈妈告诉我,爸爸体重恢复了很多,能吃能睡,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腰椎间盘突出。我妈还说:“你爸真是离不开我了,才出门几天,就瘦了,我一回来,他就胖了。”

就这样,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腰椎间盘突出,没有一个人把他的病情当回事,包括他自己。甚至,他因为腰疼而不能帮助妈妈搬新家的时候,我妈还特别生气的责怪他,嫌他娇气、嫌他偷懒。

2024年5月25日,爸爸来我家看我女儿,老公和女儿正在睡午觉,睡的很沉,他在外面敲了半天门也没叫醒他们,于是他留下了一个小风扇放在门口作为礼物送给女儿。

2024年5月27日,爸爸的朋友从内蒙来找他相聚,他最是热情好客,却疼的下不了床,连请客吃饭都不能,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于是去拍了核磁。

拍完核磁,他兴高采烈的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朋友从内蒙带了好多牛肉给我,内蒙的牛肉最好了,我给你送过去一些。”我说,不要不要,我们家就不做饭。他说:“不做饭不好啊,不能总吃外卖,你要注意身体。”

2024年6月3日,核磁结果出来了,显示疑似多发性骨髓瘤。我爸问医生:“这是啥病?”医生说:“你别管啥病,赶快住院!”我爸有点懵,他这辈子连针都没打过,没有三高、没有心脏病、没有老年病,怎么就突然要住院了。他给我妈打电话,让我妈跟医生通话,医生给我妈说:“你知道吗,他的整个脊椎都黑了,再不住院就瘫痪了!”我爸听完挺镇定的,又给我打了电话说:“医生让住院,狗你可能得抱走了。”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是因为不懂医学表现出的无知则无畏,还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故作镇定的宽慰我们。

2024.6.28记录

当天,把狗接回我家,然后在全网开始查询多发性骨髓瘤的讯息。了解到多发性骨髓瘤属于血液疾病,分为很多种类型,有的类型愈后较好,有的类型愈后很差,我将这些一一整理,做成笔记。我希望争取出最大化时间给爸爸看病,我不想医生跟我沟通病情的时候,我茫然的一问三不知。同时开始联系更高级别医院,我担心给他做检查的医院水平不行。

2024年6月4日,核磁结果出来的第二天,爸爸开始尿血,几乎已经下不了床了。

2024年6月5日,老公因公出差。这天联系上了最好医院的血液科,因为了解到多发性骨髓瘤会导致随时骨折,叫了120拉着他去医院,到了医院用板床推着他。他说:“竟然还坐上120了,这待遇不一般。”这天,他精神状态不错,但食欲减退,不想吃肉。

血液科医生看了他的核磁片子,表示仅凭这个片子根本无法确定是什么病,必须进一步做血检、尿检、骨髓穿刺等等,这期间需要病人来回跑几次,等过几天结果出来了,判别是什么病,才能根据情况确定住哪个科。我爸一听,情绪非常不好,开始发脾气,他说他不想再折腾了,他连一步路都走不了了,他还是想回之前的医院住院。

我抬头看他,他疼的满身大汗,我想了想,行,那就回之前的医院住院,检查完我再给他转院。

于是,当天我们又回到给他做检查的医院,顺利住进血液科。

2024年6月6日,爸爸做了所有检查,等待结果。由于不能确定病情,只能滴葡萄糖、营养液等药品,没办法做治疗。

我在家做了番茄鸡蛋面给他,那是我第一次擀面,做的乱七八糟,但我心想,再难吃也比外面的饭菜健康。爸爸吃的时候问我:“你家里没盐了?”我说:“有啊。”他回:“那怪了,你咋不舍得放盐?”

我爸口味向来很重,我想,现在生病,就清淡点,等他好点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2024年6月7日,血液科医生找到我妈说明情况。她说,很多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根据目前加急的检查结果以及透过显微镜分析的细胞结果来看,我爸不是多发性骨髓瘤,而是癌症转移。换句话说,如果是多发性骨髓瘤,他可能还有治疗的机会,如果是癌症转移到骨髓,那几乎是晚期中的晚期,治疗的机会就会很渺茫。但无论如何,都必须等pet-ct以及其他检验结果全部出来,才能最终确定。

已经是晴天霹雳,又给我当头一棒!第二天就是端午节了,很多结果要等节后才能出来,我怀着侥幸心理艰难的熬着,期盼他得的就是多发性骨髓瘤,是的,我是这样期盼的,至少他能活!

这一天通过中介请了一位护工,得知我爸的身高体重后,他们派来了一位几乎有250斤的男人,大肚皮、串脸胡。我悄悄问我爸:“这个护工怎么样?”我爸说:“哎呀,就那样吧,还可以。”我观察了一会,这个护工什么都不干,就是坐在凳子上不停的睡觉打鼾,影响的隔壁病友都无法休息,我看不下去了,找到中介重新换了一名护工过来,第二个护工是一位阿姨,专业、细致、体贴,我们都很满意。

这个时候,我爸才说,之前那个护工不行啊。我说:“那你怎么早不说?”他说:“哎,都不容易。”

2024.6.29记录

2024年6月8日,这一天老公结束出差返回。我前一天晚上一夜无眠,心慌气短,在家祈祷、跪拜、念佛经。

到了医院看到又出来了一些检查结果,医生找我妈谈话,通过最新的结果来看,更加确定不是多发性骨髓瘤,是其他癌症转移到骨髓了,目前判断是消化道癌症转移,需要尽快转到消化科病房,但消化科没有病床,需要等待。

希望破灭,之前做的关于骨髓瘤的功课全部作废,马不停蹄开始了解消化道转移骨髓的病例。

同时,医生开始给爸爸注射亢骨转移的化疗药。副作用很大,他一会热的全身冒汗、一会冷的全身哆嗦,一会发烧、一会低温,头晕脑胀,看不清东西。而且,他的各种血项非常差,凝血功能急剧下降,其中有几项低到可怕的程度,用医生的话来说,低的不像人的血项。

这一天,我妈跟我爸讲了他的病情,他听完哭了,他这辈子没哭过,但是他哭了。

他说,4月30号那天是他第一次发病,疼的死去活来,几度晕厥。我妈听了,冲他喊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爸说:“你要和孩子去香港,我怕我说了你就不去了。”我妈听完,心如刀绞,又问他:“你呀!叫你去武汉你不去,叫你去香港你也不去!为啥呀?你要是跟着去了,我看到你的情况,咱们就能早点看啊!”我爸说:“给娃养着狗呢,我不能跟你们去,我去了谁看狗。”我妈说:“放宠物店寄养不行吗?”他回:“不行,狗在那太可怜了。”

爸爸还说:“这几天我准备跟孩子大吵一架。”我妈说:“为啥?”他说:“这样她就会记恨我,一恨我,就不管我了,我不能麻烦孩子。”

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讲了他们的这番对话,我在家放声大哭!想抽死自己!当天凌晨,我由于急性尿道炎,开始尿血,嘴角起了几个大泡,疼的张不开嘴,可是,再疼又怎敌我父亲的万分之一。

2024年6月9日,继续打亢骨转移的化疗药,副作用依旧很大很大,他几乎不停的发抖出冷汗,脸色苍白,嘴巴发灰。医生了解到他长期便秘,尤其从住院开始都没有排便,于是开了电解质药物给他,他强忍着喝下,可是,喝完不但没有排便,反倒肠梗阻了。他开始反胃、呕吐,同时伴随全身骨痛,尤其是腰部。

我心疼死了,可是别无他法,老公和护工阿姨不停的给他按摩,擦洗身体,尽可能让他舒服一点。

当日下午,消化科有空床,立刻转过去。消化科主任得知我爸肠梗阻,问,谁让病人喝的电解质水?以现在这种身体状况,非常脆弱,喝电解质水最容易肠梗阻。我妈说是血液科医生让喝的,后来问了血液科医生,血液科医生又说,她没让喝,而是叮嘱我妈,由于考虑消化道肿瘤转移骨髓,如果要做肠胃镜检查的时候再喝,便于排空体内宿便。

我已无力纠缠这些,事已至此,我只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来怎么办,接下来干什么。

2024年6月10日,亢骨转化疗药停止,开始主要打升各种血项的药物。我爸的状况有所好转,但由于肠梗阻的原因,他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全靠打各种针维持。

那几天,他总是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我问他:“想什么呢?”他说:“看到走廊天花板上贴了一块不锈钢了吗?它能反射出马路上的车辆。我在数车,从早数到晚,看每天能过去多少辆。”

他精神状态不错的时候,还会跟我们和护士开玩笑。有一位实习护士打针的时候,总是扎不准,爸爸每次都忍着,一声不吭,打完后说一句:“医院给你配师傅了吗?你要多练习啊。”

隔壁床的病友不会用吸氧机,冲护士抱怨道:“哎呀,不会用啊,搞半天都搞不明白。”我爸说:“那你肯定不会用啊,你要是会用,护士该下岗啦。”

这几天,老公负责给他按摩、聊天,我负责跟医生对接,了解病情。老公给他按摩的时候,他总说:“让女婿给按摩,太不好意思了!”护工阿姨给他按摩的时候,他总说:“你赶快休息一会,你太辛苦了!”

他上厕所的时候,护工阿姨要搀扶他进卫生间,他坚决不让,我说:“爸,这是阿姨的工作,你不要不好意思。”他说:“我这人是个怪人,这可不怪阿姨,但是她坚决不能进来,她要是进来看见我了,我以后就留下心病了。”

他还会对我和妈妈说:“我想吃饭,就吃一口行不行?”我们每次都严词拒绝。我心想,我要留住他,我要严格把好每一关。

那天我从医院临走的时候,爸爸对我说:“你不要心急,你看你嘴巴都起了大泡,我能感觉到,我没啥大问题。”

2024.6.30记录

2024年6月11日,端午节节后第一天上班,pet-ct结果会出来。我穿了玫红色的裙子去医院,祈祷结果不要那么差。

我和老公一早堵在pet-ct室门口,等待结果,医生第一时间把结果交于我们手中,并给我们做了详细解释。pet-ct医生说,我爸的骨头几乎全身性破坏!包括颈椎、胸椎、腰椎、盆骨、肋骨、眉框骨、下颌骨等,其中消化道回盲部确有一个实性物质,具体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做肠镜取活检才能确诊,从而进一步确定到底是多发性骨髓瘤还是回盲部癌症转移骨髓,但是,这种全身性骨质转移他们没见过,根据经验,他认为我爸就是多发性骨髓瘤。

我拿着像本书一样的pet-ct结果走出去,“全身性骨质破坏”几个字在我耳边回响,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你有多疼啊!

同时,我又激动万分,他就是多发性骨髓瘤!他有救!我就说我今天穿红衣服是对的!没关系!我能救他!

我大步走向病房,告诉爸爸:“没事,咱能治好!”我爸说:“听你的!”

当天中午,我大吃了一顿,把之前整理的关于多发性骨髓瘤的所有信息又调了出来。我兴奋的跟老公说,你看,多发性骨髓瘤分为IgA型、IgD型、IgE型、IgG型、IgM型、清链к型、清链λ型、双克隆型、不分泌型,我爸的病理特征不明显,可能就是不分泌型,没事,能治,有的人还活了十几年呢!

饭后,我们拿着结果找到消化科医生,医生看了结果,一下笑了,她说:“哎呀!不幸中的万幸!你爸血项太差,我怕他大出血,连肠镜都不敢做。如果确定是多发性骨髓瘤,咱现在的目标就是稳定血项,然后转到血液科治疗多发性骨髓瘤。”

啊!我的天晴了!我和老公坐在病房门口的台阶上欣喜的笑着,他说:“咱俩简直有病,人家得了多发性骨髓瘤都吓死了,咱俩竟然还庆幸他得了这个病!”我说:“已经最坏了,没有比这更坏的,接下来的每天都会比今天更好!”

2024年6月12日,当中医的小姑给爸爸身上贴了几个中药贴,辅助治疗肠梗阻。自从贴上中药贴,爸爸排气顺畅许多,肚子也不胀了,也不想吐了。他说:“总有两个站岗的守在屁股那,看的死死的,就是不让我放屁,太敬业了。现在好了,放出来了,估计是他们下班了。”

我欣喜若狂,心想我小姑简直是个神医!我开始畅想,爸爸现在还不能吃饭,贴了这个中药贴,过几天就可以喝粥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吃面了,再过几天,哈哈,肉夹馍也能吃了。但是他现在疼的厉害,翻身都很困难,不过没关系,骨髓瘤嘛,肯定疼,等进一步确诊了,通过治疗肯定能好转,如果治疗还是好不了,我就给他上骨水泥,总之,他肯定会活下去的。

这天下午,需要做一次ct,我们推着轮椅带他去ct室,进电梯的时候,冷气很大,他冷得发抖,像打摆子一样,电梯里的人问:“他怎么了?是帕金森吗?”我说:“不是帕金森,很多天没好好吃饭,没有能量了。”那人问:“怎么不吃呢?”我爸说:“医生比警察还厉害,不让我吃!”

当天下午,医生找我谈话,我很激动,我想肯定是治疗方案出来了,我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应对医生的对话,医生可能还会夸奖我工作做的细致。

可是,不是。

医生说,骨髓的细胞分析出来了,他们依然不认为是骨髓瘤,就是肠道癌症转移。我说,可是pet-ct的医生都说了,应该就是骨髓瘤。医生解释,pet-ct虽然比其他影像学检查要准确很多,但还是只能作为辅助诊断,细胞分析、活检才是金标准。医生还说了句话:“我可以百分之百的告诉你,你爸爸不是骨髓瘤,绝对是其他部位癌症转移到骨髓了,而且大概率就是肠道!”

医生从不说“百分之百”的话,可是她对我说了。

她还说:“你爸爸的各项指标太差了,我联系了上海瑞金,讲了他的情况,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可是你爸爸的精神状态真的不错,所以我们不能放弃,你赶快转院吧,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继续让他呆在这里,等于放弃治疗。”我对医生说:“您能对我说这些话,我一辈子感激您!无论我爸爸的结果是好是坏。”

我在医院门口坐了一会,决定继续想办法。赶快联络各种关系,终于联系上一家高级别医院的大主任,以及一位几乎是中国消化外科的领军人物,并一一约好第二天见面。

2024年6月13日,一早,我去病房取爸爸所有的检查报告,准备去找那两个大boss。妈妈已经全部整理好了,放在一个大纸盒子里,她跟我交代:“全部资料都在这里,这个盒子就代表你爸,千万不要弄丢了!”我爸躺在病床上,突然哈哈大笑,对着我说:“你妈这人啊,你看看,想咒我,一个盒子就把我代表了。”听完,我们哄堂大笑。

那天上午,见到了第一个更高级别医院的大主任,看完所有检查结果,摇了摇头,告诉我:“不会有医院接收你爸的,现在在哪家医院就呆在哪家医院。”

没关系,还有一位中国消化外科的领军人物没见。

中午,见到了这位消化外科的专家。他仔细的看了好几遍所有的检查报告,问我:“人昏迷了吗?”我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精神状态很不错呢。”他说:“说明你父亲体质非常好,但是,从医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转移程度这么严重的病人,从来没有见过血项这么差的病人,这是头一例,我不认为他有治疗的必要,而且我认为他就是最近的事,最近的事,你懂吗?上一些强效的止疼针吧。”说完,他顿了一下,又说:“老兄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这段话,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爸爸,他的病情严重到中国权威专家都没有见过,他是怎样铁一般的男人,他是如何忍耐的,他是怎么做到一声不吭还能跟我们开玩笑的!

我两腿发软,只想坐在地上,老公扶着我走出去,阳光刺眼,我全身发抖,嚎啕大哭。

原以为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没想到被判了死刑。

那天,我坐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想到小时候爸爸骑着自行车带我出去玩,我穿着新皮鞋,心里得意极了,不知怎的,一不小心把脚伸进了轮子里,车子卡住重心不稳,一下倒了,我爸一把回头抱住我,用肩膀硬生生摔到地上,我毫发无损,他肩膀骨裂。

还有一次,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我坐在沙发背上往下蹦,一头就要栽到茶几上,印象中,我爸站在客厅的门口,可是他瞬移过来接住了我。

小的时候,爸爸总喜欢创新一些烹饪美食的方法,有一次,他神秘的端来一个盘子,让我尝尝里面的食物,我一看,不就是一盘面嘛,可是刚吃一口,哇!也太好吃了吧!我说:“你是怎么做的?”他咯咯的笑了一会,压低声音说:“其实就是方便面,蒸了一会,再炒一炒,哈哈,想不到吧。”

他是怎样乐观、豁达、幽默的一个人,又是怎样坚强、勇敢、无畏的一个男人,我得救他。

我想到了,我最近查阅各种关于癌症的文献,有一种靶向药,中国还没有问世,对于骨转移有奇效。我马上又转身跑回去找这个专家,向他表明了我的想法,他说:“如果你要用药,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父亲的情况,不会有任何一家医院、任何一个医生给他用药,因为说到底,他没有做过胃肠镜活检,他所有的诊断都是猜测,而以他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做肠胃镜的,做了,就有可能下不来。”

没有医院和医生会给他冒险用药,我理解,我真的能理解。但是,我要冒险,我会承担所有结果。

那天,我打了七十多个电话,买到了这种特效药。同时,找了好几层关系,几经周折,联系到了一家医疗条件和环境都非常好的医院,准备第二天转院。我想,就算他要走,也尽可能舒服的走。

当天傍晚,我妈把我爸爸的兄弟姐妹全部叫到医院开会。我将情况和盘托出,他们痛哭流涕,大家都接受不了,大家都想不通,前几天见面还谈笑风生,前几天还能吃能喝,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

几个姑姑反复问:“会不会是误诊?大哥实在不像是会得大病的人。”

我说:“他的病非常非常严重,随时都有可能不在,如果突然不在了,我的决定是拒绝抢救。”大姑问:“为什么?”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他全身的骨质都破坏了,而且血项非常非常差,如果抢救,就要胸外按压、用除颤仪或者切开气管,那么他的肋骨肯定会断掉,由于血项差,切开的气管也无法闭合。”

会后,我回到病房,支开所有人,我对爸爸说:“爸,今天我见了非常权威的专家,他们说你的情况不太好,需要进一步检查,可是你的血项太差,做检查又怕大出血,所以现在还在想办法。你怕吗?”我爸说:“不怕,但是太疼了。”我说:“我现在有一种特效药,我也不知道对不对症,我也不知道吃了会怎么样,你敢吃吗?”他想了一会,说:“那就吃吧。”我继续说:“吃药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说,有任何问题咱都不能怪医院,你明白吗?”我爸说:“那是肯定的。”

这一天,他开始吃我给的药。这一天晚上,我呼吸急促,手脚发麻。

2024.7.1记录

2024年6月14日,一早,准备转院。转院之前,我提了一箱水果给消化科的医生,礼物很便宜,但我想表达谢意。

上午叫了120把爸爸拉到新的医院,路上,救护车稍微颠簸一下,他就疼的大喊一声。他真的太疼了。

顺利住进这家医院的肿瘤科,病房大且很干净,病人也少。我爸躺在新病房的病床上,以前那么高大壮的一个人,现在几乎陷进病床里。妈妈去办理入院手续,我准备去找医生汇报病情,爸爸突然叫住我,我走到病床前,轻快的问他:“怎么啦?”没想到,他委屈的哭了,我听妈妈说了他哭的样子,可是亲眼看到,还是悲痛的不能自已。

他说:“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想哭。”我摸着他的脸,说:“是因为太疼了。”他说:“嗯,别的疼都能受得了,这种疼实在是。。。”我说:“生病了嘛,哪有舒服的,你要坚持啊,坚持就是胜利。”爸爸抹抹眼泪,又笑着说:“每次我疼的时候就想刘胡兰,刚开始想的时候就不疼了,后来再想还是疼,刘胡兰怎么不管用了。”

我想哭,但是使劲忍住了。我笑着说:“让你一天胡吃海喝,还不停的抽烟,这下倒了吧!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俩字,听话,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配合治疗,咱就能好!”

爸爸两眼放空,盯着天花板,点了点头。

妈妈办理完入院手续,不一会,肿瘤科主任以及院长都过来看我爸。院长说:“你的肠梗阻不是特别严重,从今天开始,先喝营养素,如果没有问题,明天喝牛奶,如果再没问题,后天喝稀饭。人是铁饭是钢,咱先不说治不治病,总不能让人饿死!另外,马上最大化给你减轻痛苦,只有人不痛苦了,病情才能好转!”

从住院以来,这是我爸听到过最让他开心的话,他不停的向医生竖大拇指,不停的说:“你说的话,我爱听!”那天,我也很开心,好像又燃起了希望。

下午,医生给他贴了强效止疼药,等到晚上的时候,他的疼痛感已经缓解一些。他说,回家把刮胡刀给我取来吧,我觉得好一点了,等过几天再理个发,不然形象太差了。

我和妈妈坐在医院的长廊里,盘着腿,有点惬意。妈妈说:“他没那么疼了,我心口也不那么疼了,你呢?”我说:“我这会心口不太堵了。”

2024年6月15日,爸爸说:“昨晚睡得不好,监护仪不停的响,今晚能不带了吗?”我说:“不能不带,这是保护你安全的,我给你买个耳塞吧。”

这天他状态不错,居然还下床走了几步。我有点窃喜,心想,止疼药不会有这么大作用吧,肯定是我的特效药开始起作用了。到医院查看了当天的血项,肿瘤标志物竟然真的低了一些,但其他血项还是在下降。

老公给他按摩,他已经慢慢习惯了,眯着眼睛,有点享受。突然,他睁开眼睛,说:“哎!有个问题,我始终放心不下。”老公问:“什么问题?”他说:“台湾还没收复呢。”老公叹气,哭笑不得,说:“爸,咱现在别操国家的心,先操自己的心。”我爸说:“不操国家的心不行,我发愁的厉害。国家应该给我们这些重症病号一人打一针强心针,把我们发配过去,不出两天,就给台湾收复了,让我们也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我爸是我见过最最爱国的人,他不是嘴上说说,他是真正的愿意随时为国家上战场的人。

中午,我表哥来看望爸爸,坐在床前陪他聊天。表哥说:“姑父真坚强,不像我爸,打个针都嗷嗷叫。”我爸说:“我的原则是,能忍则忍,绝不给孩子添麻烦。我是不知道我的病这么严重,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就一个人进山了,给谁也不说。”

2024.7.2记录

2024年6月16日,爸爸的状态依然不错,他说营养液难喝,我说难喝也得喝。

护工阿姨说:“你买的耳塞不管用,你爸戴着不舒服,最后也没戴,还是没睡着。”我爸冲阿姨眨巴眨巴眼镜,说:“没有不舒服,舒服得很。”

中午,妈妈把端午节剩的粽子热了热拿出来吃。她坐在病床旁,我爸问:“你吃的什么?”我妈说:“粽子。”我爸说:“我能吃吗?”妈妈说:“不能,你现在喝点牛奶喝点粥可以,粽子可不能吃,你有肠梗阻啊。”我爸说:“这么久不吃饭,哪有劲啊。”

话音刚落,爸爸就一把把粽子拿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我妈又一把抢了回来,抢的时候,滚烫的粽子掉到了爸爸的胸口上,爸爸下意识躲了一下,只听“啊”的一声,那是我听过最惨烈的叫声,豆大的汗珠从爸爸的额头流下来。医生和护士全来了,爸爸大声冲着妈妈喊:“我要疼死了!你出去!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妈妈赶快走出病房,站在楼道不知所措,不停的重复:“怪我,怪我,全怪我!他那么久不吃饭,我不该在他面前吃饭。”

我问爸爸:“你为什么突然抢粽子?”他说:“我想闻一下。”

我坐在病床前,脑袋发晕,嗓子疼的要渗出血。我心疼爸爸,心疼死了,他是最爱各种美食的人,他很多天没吃饭了,他太饿了。我又心疼妈妈,她一定自责到极点了。

下午,爸爸两眼放空,看着天花板,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我觉得我就是腰疼,没什么病,你们可不要把我当成癌症患者啊。”我说:“不管什么病,咱们都要积极面对。你看看你,刚才发那么大脾气。”他摇了摇头,用很慢很慢的语气说:“真的太疼了,太疼了。我都想好了,以后再也不惹你妈生气了,她也不会有机会惹我生气了。”我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

下午,妈妈不停的给我打电话,问我爸爸的情况,她不停的自责、愧疚。我安慰着她,却安慰不了自己。

那天晚上,妈妈给护工阿姨打了三个电话,询问爸爸的情况,爸爸接过电话,说:“对不起,我下午不该发那么大脾气给你,我做的不对。”妈妈说:“你哪有不对啊!是我这人没眼色!”

2024年6月17日,妈妈一早去之前的医院取爸爸的骨髓切片,希望能给现在的医院提供参考价值。院长说,我爸的情况太复杂了,这几天就会安排全院会诊。

这天,爸爸话很少,嗜睡,而且已经不能翻身了。他的嘴巴很干很干,但已经连水也喝不下去。我说:“你想吃点什么吗?”他想了一会,说:“西瓜汁。”

老公赶快出去给他买西瓜汁,可是买回来,他只喝了一口。

我去找医生,我说,肠镜做不了,至少做个穿刺吧。医生说,穿刺也有大出血风险,不能做。我说:“有任何风险我认,有什么免责书,我都签,怎么样也比这样等死要好。”医生看了看我,说:“行!”

下午,推着爸爸去做穿刺,穿刺室门口的天花板上贴着巨幅壁画,有蓝天、有白云,那些白云都是天使的模样。爸爸扶着额头说:“那些白云好像人一样。”我说,那是天使。爸爸说:“天使?我第一次去医院做核磁那天,就看到天上有这些天使。”

我把头扭过去,深呼吸了一口,说:“一会做穿刺会有一点疼哦。”爸爸说:“没事。”

推进穿刺室,我开始发冷,手脚冷的冒冷汗,老公说:“你是担心爸爸出事,太紧张了。”我说:“没有啊,是空调温度太低了。”

二十几分钟后,爸爸被推出来,他闭着眼睛,咬着牙,我问:“很疼吧?”他诧异的睁开眼睛,有点发懵的说:“做完了?”我说,是啊。他说:“嗨,我还以为没做呢,正在这咬牙做准备呢。”

那天傍晚,老公对爸爸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爸爸说:“不知道,我已经住院住晕了。”老公说:“是你姑娘的生日。”我爸眼镜亮了一下,惊讶的问:“啊?今天几号?17号?”老公说,是的。我爸说:“我以为5号呢。”

晚上回到家,收到微信,爸爸给我转了个大红包,并附言,祝我的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护工阿姨告诉我,爸爸已经很多天无法看手机了,那天晚上却一直让她帮忙找手机,拿到手机后,他操作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看到红包的心情,中华词典里没有哪个词汇可以形容。我只觉得心脏被一双大手死死的捏住了,那双大手是爸爸的手。

2024年6月18日,新的血项结果出来了,数据更差了,爸爸的整个眼球开始发黄,脸色也黄,身体也黄。

我开始有预感,爸爸快要离开我们了。

妈妈趴在病床前,对爸爸说:“你知道你病的有多严重吗?”我爸说:“能有多严重啊,最坏就是一死,没事,每个人都会死。”妈妈听完,哭得厉害,爸爸说:“可千万别在我面前哭。”

下午,护士来抽血,抽之前,她说,每天抽这么多血,真的太多了!每次一看到叔叔的抽血单子,我都不想进来,我真的不想给他抽了。要不你们跟医生商量商量,能不能不要抽的这么频繁?爸爸说:“确实频繁,身上没一块好地方啦。但是该抽就抽吧。”

2024.7.3记录

2024年6月19日,医生说,你爸爸每天需要打的针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打不完,今天给他安个输液管吧,可以滞留1个月。

这天,爸爸几乎时刻在睡觉,我拍拍他:“一会要安个输液管,有点疼哦。”他说:“没事。”

安完输液管,我走进病房,病房很昏暗,我不住的颤抖,他躺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两边胳膊同时在打吊针,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竟然看到了我奶奶生前的样子。

妈妈轻轻的哭着,不敢吵醒他。但是他还是醒了,他说:“你们是谁?”妈妈不可置信又惊恐的看了我一眼,赶快一遍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他闭着眼睛说:“嗨,是我孩子在这啊,我眼睛不好,没认出来。”他又说:“能不能把病号服脱了,管子太多,穿着衣服不舒服。”我说:“好,我给你脱。”可是刚脱掉两分钟,护士进来说,医院有规定,不能脱衣服。我刚想争辩几句,爸爸说:“算了,给我穿上吧,咱不要违反规定,别给人家添麻烦。”

病房外,我对妈妈说:“妈,我觉得我爸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妈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抿着嘴,没掉眼泪,坚定的说:“把他想见的人都叫来。”

下午,我公婆来了,爸爸已经认不出他们了。我说:“爸,这是我公公婆婆,来看你了。”爸爸说:“是亲家啊,辛苦了,快坐下。”公公说:“赶快好起来,咱俩一起喝酒!”爸爸说:“喝酒可以,可不敢多喝啊。”

过了一会,爸爸的干儿子,还有几个好朋友都来了。爸爸个子高,干儿子从小就叫他“大个爸”。干儿子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我爸爸与他爸爸关系很好,一直视他如己出,吃饭、喝酒、下棋、睡觉全带着他,有时晚上带他打游戏,竟然打到后半夜。那时,我妈总生气的说:“他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让他打那么久的游戏不睡觉呢!”我爸说:“小孩子嘛,爱玩,少睡一会有啥。”爸爸对他就像亲生父亲一样,宠也宠得,打也打得。

我妈对干儿子说:“你知道你干爸这人,最怕麻烦人,你不能说你专门来看他了。”干儿子点点头,和他父亲一起走进病房,对爸爸说:“大个爸,我来看你了。”

爸爸有点迷糊,看了他很久,终于认出来了,说:“我干儿子来了?你咋来了?”干儿子说:“大个爸,你看看,咱俩是不是父子,太有缘了!我那天在前面那栋楼看病,看见人家推着你做检查,我就来了,我看你气色不错,很快能好。”爸爸说:“其实本来就没啥大病,过几天出院了,我想带你爸进山,我们找个农家乐住一住,你爸最爱跟我进山了。”

干儿子的父亲早已泣不成声。

我疼死了,我的心脏疼死了。

晚上七点,他的兄弟姐妹都来了。爸爸昏睡着,突然,他睁开眼睛说:“我刚才去北京了,我好久没去北京了。”然后又说:“我想回家,想抽两根烟。”说完,他又强撑着坐起来,说:“我得起来活动,总躺着人会废的。”可是他全身插满了管子,怎么都起不来。

他开始有些烦躁,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全身冒汗,咬着牙说:“腰疼,肚子也疼。”然后鼓着腮帮子,开始脱衣服,一件又一件。我说:“医院规定不能脱衣服。”我爸说:“我有点受不了了。”

就这样,那样伟岸的、体面的、坚强的一个真男人,那样传统的、保守的、甚至封建的一个父亲,那样可爱的、幽默的、风趣的一个老男孩,在如此严重的病魔面前、在所有生活的苦难面前,从不服软,一直乐观开朗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脱了衣服,拔掉针管,从床上爬到地下,趴着,怎么都起不来,他伸着手,说:“你们都是谁?可以帮我一下吗?拉我一把,我真的起不来了,谁帮我都行,陌生人也行。”

我们想去扶他,可是每碰他一下,他好像连皮肉都是钻心的疼。

爸爸无助的撑在地上,忽然抬起头,冲着半空中喊:“妈,妈,你来了。”

我全身像过电一般,仿佛有千军万马驶过。我不能哭,我爸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哭,我咬着牙,捏着拳头,我必须忍住。我喊他:“爸爸!爸爸!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眼睛很浑浊,像黄河的水,他看了我一眼,说:“不认识。”我说:“我扶你行吗?”他说:“你扶不动我。”

说完,爸爸使尽全身力气抓着床,咬着牙,又爬回了床上。他死死瞪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嘴唇发紫,透着深黑色的斑块,输液管的针眼往外滋滋冒血,怎么止都止不住。他伸出双手,近乎颤抖着说:“拉着我,拉着我,别松手,叫我的名字。”

我冲出病房,跑到医生办公室。我说:“救救他!救救我爸爸!他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两名值班医生快速走进病房,问他:“叔叔,你哪里不舒服?”爸爸好像又有点清醒,他说,腰疼。

我站在病房门口,有种想吐的感觉。

我问医生:“有办法吗?”医生说:“没什么特别的办法,病人把针拔了,要不继续打上吧。”我想了一会,整个人无比清醒,说:“不打了。你们有镇静剂吗?”医生说:“镇静剂会造成抑制呼吸,以他现在的状况,可能人就过去了。”我说,打。

当晚21:00,上了镇静剂,爸爸瞬间安静下来,昏迷了过去,但是呼吸声音非常非常急促。我让亲属都呆在楼道里,我和妈妈坐在病床旁边陪他。我们一人拉着他一只手,跟他说话,说以前,说现在,说未来。我说:“爸爸,别害怕,打完这针,病就好了。”妈妈说:“等病好了,咱俩去广西巴马,我听说那里的人都很长寿。”我还说:“爸爸,你不会死的,我给你找人算卦了,他说你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不到23:00,镇静剂的药效过去了。年轻的值班医生说:“这是强效镇静剂啊,怎么会这么快药效就没有了,一般人能扛到第二天。你父亲平时体质应该很好。”我点了点头。

爸爸紧闭着眼睛,整张脸毫无血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手在空中无助的抓着,不时发出几声哼唧的声音。妈妈说:“爸爸想翻身。”我们赶快合力给他翻身,这时,他脸上露出了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表情,是那种极度极度痛苦的表情。从我出生到现在,我见过他开心、生气、幸福、愤怒、得意、冷漠等等所有表情,唯独没见过这个表情。

我再也坚持不了了,我无助的发抖,就像爸爸那天发抖一样,整个人头疼欲裂,手脚发麻,嗓子里一直有血腥的味道。

我几乎恐惧到了极点,冲出医院,随便拦了一辆车,我说,往前开。

我胆小、懦弱、自私!我爸爸那么坚毅的人,我却没有遗传他的半分。我坐在车上,看着夜空,大脑一片空白,也或者想了许多,可是我忘了。

23:40,二姑哭着打来电话:“你在哪,你爸走了。”

我在车上声嘶力竭的喊,司机问:“姑娘你没事吧。”我说:“我没有爸爸了。”

我走向医院,三十几度的夜晚,真冷啊。爸爸躺在那,眼睛微睁着,鼻子、嘴巴、耳朵都塞了棉花。我轻轻的取掉,我说:“塞这个玩意怎么呼吸啊。”

他的身体很热,我摸着他的胳膊,又拉起他的手,可是我一松手,他的胳膊就掉下去了。奇怪,真是想不通,那么铿锵有力的一个大男人,怎么我一松手,他的胳膊就能掉下去呢。我好想亲亲他,可是小叔说,眼泪可不能掉到他身上。

我听说,人死之后一段时间内都是可以听见声音的。我趴在他的胳膊上,轻轻的说:“爸爸,我好爱你呀。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有段时间你忙,总是不管我,我好生气,可是我早就原谅你啦。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爸爸,现在不疼了吧,一点都不疼了吧。你别害怕,往前走,往有光的地方走。”我一遍遍的重复着这些话,一遍遍摸着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妈妈紧紧的抱着护工阿姨,说:“谢谢你!陪我老公走完最后一程,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们。”阿姨说:“他是我见过最好、最体面的人。”

我靠在爸爸的身边,闻着他的味道。爸爸的手真大,左手有一道明显的疤痕,那一年,他的手上长了一个肉疙瘩,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但他非要学电影中周润发饰演的的“小马哥”,他拿一把小刀,烧红了,然后剜下去,再拿烟灰一抹,就算治好了。

2024.7.4记录

几小时后,老公和小叔开始给爸爸擦洗身体,换衣服。几个小时前,他脱了一件又一件,现在又穿了一件又一件。爸爸1.85m的身高,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可是衣服竟然还是很大很大,大的不合身。

太平间的人来了,说我们穿的不对,又开始一件件整理。有的人拉他的胳膊,有的人抬他的腿,他那么强悍的人,此时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摆布着,和平时判若两人。

最后,被装进了裹尸袋。

不知谁问:“谁陪着去殡仪馆。”我说:“我去。”

我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推着爸爸,去太平间做登记。天黑极了,我们慢慢走着。前几天,他躺在120上充满希望的来了,现在,他躺在运送尸体的板床上披星戴月的走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雾蒙蒙的,我以为会看到和平时不一样的景象,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到了太平间,爸爸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里,我对他说:“我去做登记,你先躺一会。”

登记本上,记录着一条条陨落的生命。我仔细的写着关于爸爸的所有信息,在他这一栏上面,是三天前去世的一个31岁的姑娘,登记人是他的老公。这些登记人,是如何忍耐着剧烈的疼痛,一字一字写下最爱之人的信息的?难以想象他们的痛苦。可是低头一看,我正在做这件事情。我突然觉得不真实,这世界像是虚构的。

登记完,我坐在爸爸旁边的空地上,等待灵车接他去殡仪馆。

天气好热啊,爸爸穿了很多层衣服,还罩着那么厚重的裹尸袋,他一定很热。我爸最怕热了,每到夏天,他都要喝冰镇可乐、吃冰镇西瓜。想到这,我站起来问他:“你热吗?”他没回答。

旁边的树叶沙沙的响着,我仿佛看到爸爸就站在树下,背着斜挎包、戴着贝雷帽,摆摆手对我说:“别害怕,爸爸在这呢。”

我不怕,真的一丁点都不害怕,但是我怕爸爸害怕。

过了一会,灵车来了,小叔也来了,他拿着“引路钱”准备烧,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严厉制止,坚决不让烧。小叔急了,咬牙切齿的说:“这是讲究,必须烧!”我拉住小叔说,别烧了,遵守规定,我爸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灵车后门打开,几个人合力将爸爸推了进去,我跟着上车坐在前面。以前最怕黑最怕鬼神的我,忽然变得无所畏惧,我甚至觉得灵车有着神圣的使命。路上,妈妈打来电话,带着哭腔咆哮道:“我刚才都晕了!我怎么能让你去跟灵车呢?我怎么能让你去呢?!”我说:“妈,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想陪爸爸走完最后的路。”

挂了电话,我回头看着爸爸,我想他也累了,需要休息。爸爸躺在后面,我坐在前面,我们还在一起,我觉得安心,我靠着车窗,慢慢睡着了。

2024.7.5记录

到了殡仪馆,灵车司机把爸爸从车上往下拖,对我说,搭把手。我赶快过去拼命拉,但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像拉一个人一样,还是像拉一个货物一样,不知道,我好像知道他死了,又好像不知道。

殡仪馆的化妆师来了,她拉开裹尸袋,看了看,说:“逝者挺年轻的,状态不错,就是脸色有些黄,另外,嘴巴没闭上,我们化妆的时候会帮他把嘴巴闭上。”我说:“都听您的,但是一定要化淡妆,我爸一辈子连擦脸油都不涂。”说完,我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我爸这人啊,用我妈的话说“长了狗鼻子”,妈妈有时候给他涂点润肤乳,他马上说:“味道太大,完了,我开始反胃想吐了。”

他要是知道给他化妆,肯定直呼“受不了,受不了,这是受洋罪啊!”

沟通完,化妆师一手夹着爸爸的登记材料,一手把爸爸拉走了。我有点惊讶,那么雄伟的一个人,被一个姑娘一只手就拉走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回去给化妆师说:“麻烦您给他合嘴巴的时候,一定一定要轻,宁可合不上,也千万别硬来,他之前受了很多苦,可不能再疼一下了。”

我又伸手摸了摸爸爸的脸,竟然还是热的,我疑惑的看着化妆师,她说:“现在是夏天,逝者刚走,还会有体温的。”

走出殡仪馆,妈妈站在门口等我。我说:“你要进去再看看他吗?”妈妈摇摇头,说:“我不看,我不能看,我绝对不看。”

她拉着我,全身都在抖,问我:“你爸死了?确定是他死了吗?”我紧紧抱着妈妈,我说,妈妈,还有我,以后都跟我在一起,不回你俩的家了。她蹲在地上,抚着额头,说:“我把他留这了。”

回家的路上,我对妈妈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害怕,跑了。”妈妈拉着我的手,紧紧攥着,她说:“你爸已经意识不清楚了,他什么话都没留下。心跳停止后,我不准任何人哭,我一直跟他说话,我让他等着你来,我一提你的名字,他的心脏竟然又跳了几下。”

我的心口就像用重锤猛击了几锤,闷的快要窒息,整个人往下沉,好像沉到了水底,水底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2024.7.6记录

2024年6月20日,早晨八点,医院穿刺室打来电话:“你父亲的穿刺结果出来了,初步看是肠腺癌转骨髓,今天下午我们就会进行全院会诊,再进一步确诊病因,后续还需要很多其他检查。”我说:“谢谢,不用了,我爸爸昨天晚上11:40已经去世了。”

电话那头停了几秒,说:“怎么能这么快,我都还没接到通知。哎!”

挂了电话,我茫然的坐在床上。

从爸爸住院到离开,14天,天人永隔。他进医院的时候,给包里放了几包烟,他说:“治疗几天,等出院了就可以抽烟啦。”他还说:“等我出院了,我吃面条先从小半碗开始吃,等肠胃适应了,我再吃多半碗,等再适应一些,我再吃一碗。”他不知道,也完全未曾预料,2024年6月5号那天,他走出家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14天,很多检查还没做,很多结果还没出,很多治疗还没开始,甚至,到最后,都不能完全确定他是什么病,他就走了,没吃一口饭,他就走了。

我看着窗外,天气真好啊,有蓝天、有白云,就像那天医院天花板的壁画一样。爸爸也正在看吗?应该也看到了吧。

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

妈妈说,给家里设个灵堂吧。我说:“不了,我爸最怕麻烦别人。”我妈说:“你不了解你爸,他是最怕麻烦别人,但也最爱热闹,把他的朋友都叫来,给他热闹热闹。”

我开始用爸爸的手机一一通知他的朋友,打开微信,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又一条他发给朋友的讯息,“最近有事,需要关机,十天后联系。”

下午,他的朋友们都来了。直到走进家门,看见灵堂,他的很多朋友也不相信爸爸不在了,一遍遍问我:“老王这人最爱开玩笑,是不是在这给我们开玩笑呢?”

是啊,多希望这是一场玩笑啊,多希望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爸爸的遗照是从他手机上选取的,他年纪不大,身体又好,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置办这些。遗照上的他,特别帅、特别温暖,他的朋友说:“你从小就长得乖,知道为啥?因为像你爸。你爸一提起你,那个得意啊!”

我是爸爸最得意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遗物。

2024.7.8记录

这一天,家里来了很多很多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他们坐在那里,感叹生命的无常,感叹病魔的可怕,感叹老王怎么就走了呢?

他们说,老王这人最爱国,最爱看军事新闻,他生病的时候,应该给他放军事报道,可能病就好了。

他们说,老王这人最讲道理,爱憎分明,性格又强,所以很多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也都十分敬重他。

他们还说,老王这人最是热情好帮助人,从年轻开始,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去帮忙,尤其是白事,亲人已经悲痛到乱作一团,他一去就开始帮忙张罗。

今天,大家来给爸爸的亲人帮忙了,而他,静静的呆在那张相框里,看着,笑着,不语。

这一切是那么的虚幻,衣柜里挂着爸爸的衣服,橱柜里放着他的碗筷,冰箱里放着他卤好的肉和冻好的可乐,酒柜里放着他珍藏的酒,卫生间放着他的刮胡刀,床头放着他的手机充电器,书架上放着他刚买的《民法典》,阳台的躺椅上放着他的眼镜,烟灰缸里有他抽完的烟蒂,甚至床单上还留有他的味道。

这个空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是爸爸的痕迹和符号,但是,这个人没有了。想不明白。

我能看到爸爸半卧在沙发上看《亮剑》,我说:“这亮剑都看了那么多遍了,怎么还看?”他说:“没有没有,正好这集没看过。”

我能看到爸爸坐在阳台上抽烟,我说:“别抽了,我妈的肺本来就不太好,你还抽?!”他赶紧说:“你看你看,我发明了一个抽烟机,我对着这个抽烟机抽,就不会呛到你妈啦。”

我能看到爸爸在厨房做饭,他细致的洗着每一根菜,连豆芽也要一根一根洗,我说:“等你做好饭,天就亮了。”他说:“那不会,天亮前肯定能好。“

2024.7.9记录

我目之所及的每个地方都能看到爸爸,但每个地方都是空的。我与任何人对话都能听到爸爸的答语,但每句话都转瞬即逝。

我经历过考试失利,经历过失恋,经历过丢失极为贵重的物品,每一次,我都悲痛难忍,觉得这一定是我遇到过最坏最坏的事情,可是,现在才知,那些曾以为最坏事情的总和还不敌爸爸离世带给我疼痛的万分之一。这种感觉,是对人性、人格、三观等所有心理层面和精神层面的降维打击。

2024.7.18记录

这天晚上,大家开始守灵。爸爸的一位好朋友来的迟,一进门对着灵堂就要跪下,妈妈赶忙扶起,说:“同辈不能跪。”他呜咽着伸起大拇指,说:“老王这人…,我得跪。”

前一天晚上,爸爸还是活着的一个人,今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了殡仪馆的冰柜里。他会冷吗?他在思考什么?他会害怕吗?他会想我吗?

不知道,甚至不敢猜测。我希望他想我,因为他是我爱的爸爸,我又不希望他想我,我怕他走的不甘心。

爸爸的灵前放着电子蜡烛和电子香,幽幽暗暗,发着昏黄的光,映在他照片中的脸和眼睛上,一闪一闪。我们围坐在沙发上,聊着爸爸的过往。

小叔说,爸爸从小最得父母宠爱,八九岁的时候,爷爷还会把他架在脖子上,买好吃的桃酥给他。但是他小时后也很淘气,有一次犯了错误,爷爷在后面追着打他,眼看前面有个大坑,爸爸一下子就跳过去了,可是爷爷却摔了进去起不来,爸爸赶快回头把爷爷拉起来,刚一拉起来,他就接着跑,跑了几圈,爷爷累了,就没打成。从那以后,爷爷学聪明了,准备打孩子的时候,都会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然后踢里哐啷一顿打。

大姑说,爷爷去世的早,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爸爸说了算。爸爸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年,奶奶家里盖房子,盖到一半,隔壁邻居来了,邻居表示他年纪大了,之后如果去世了棺材要从门口过,而门口的路有点窄,所以要求奶奶家盖房必须向后平移一米,以免到时候他的棺材过不去。大家都觉得是无稽之谈,只有爸爸一个人同意,最后,房子真的向后平移了一米。后来,过了许多年,大姑问起爸爸这件事,他说:“现在想起来,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傻呢。”

表哥说,他小时候来我家玩,那时我还没出生,爸爸带着他在家里打游戏,一打就到了后半夜。那时,他觉得很幸福。听了表哥的话,我笑了起来,爸爸有颗童心,对于小朋友的包容度很高,不管是对自己的干儿子还是我表哥,或者其他孩子,他好像都能做到专心致志的陪伴,甚至享受其中。

这晚,爸爸呆在照片里,静静的听着我们讲故事,这一刻,我仿佛放下了所有悲痛,仿佛他就坐在那里,这一刻,甚至让我觉得温暖,我感动于他的亲朋都记得关于他的点滴。

我在想,若人生的高光时刻有千百种类型,那么,死后守灵这一晚,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光时刻。这一晚,每一个人都在叙述关于爸爸的故事,有的伤心、有的难过、有的诙谐、有的惊心动魄,我好像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审视过我的父亲,在这些故事里,我能够真切的感受到,我的爸爸是一个坚强的、幽默的、可爱的人,他的性格和思想,充满了戏剧性色彩,原来,他是那么丰富的一个人,但是以前,我一点都不知道。

2024.7.22记录

这天晚上,大家聊一会睡一会。我觉得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仔细想了想,哦,对了,以前过年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看着春晚,聊一会睡一会。每年大年三十,爸爸都坚持看春晚,他说:“不看春节联欢晚会,就不算过年。”

可是今天,不是过年,是在给爸爸守灵。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2024年6月21日,爸爸要火化了。一个月前的这一天,爸爸可能在吃饭,可能在抽烟,可能在遛狗,可能在锻炼身体,可能在听新闻,一个月后的这一天,他要被火化了。

这一切像是假的,虚无,飘渺。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天气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我好像没有太悲痛的感觉,只是反复思考,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

2023年爸爸没有体检,更没有做过肠胃镜,如果按时体检,做了肠胃镜,可能当时只是一个息肉而已,切了就好了,以爸爸的体质,活到95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2024年年初,爸爸有时觉得劳累,那时也没有去体检,如果这个时候体检了,可能会发现癌症早期或者中期,以爸爸的体质,活到85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如果我早一点把家里的狗接走,爸爸就能早一点去检查身体,可能会发现癌症晚期无转移,可以上各种放疗化疗,以爸爸的体质,活到75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社区医院的医生说爸爸是腰椎间盘突出时,我就应该态度强硬的让他去大医院进一步检查,可能会发现癌症晚期转移,但是血项不会那么差,就能做各种治疗了,哪怕是保守治疗,以爸爸的体质,活到70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刚开始去那家高级别医院时,爸爸不想折腾,要求去之前的医院,我当时应该果断拒绝,高级别的医院肯定会更快速的发现他的病因,早一天上治疗手段,以爸爸的体质,活到68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住院期间,医生给他上了化疗药,我应该好好做做功课,多查阅文献,拒绝上化疗药,就不会导致他那么痛苦,人只有不痛苦才能有利于病情恢复,以爸爸的体质,活到67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医生给爸爸开电解质水的时候,我应该多问几次了解清楚,如果没有给他喝,他就不会得肠梗阻了,没有肠梗阻就能正常吃饭,以爸爸的体质,活到66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我私自给他吃靶向药的时候,太鲁莽,太糊涂,太愚蠢,如果没有吃靶向药,他的血项可能不会短期内那么差,以爸爸的体质,活到65岁半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妈妈当天吃粽子的时候,我就应该第一时间制止,如果粽子没有烫到爸爸,他不会疼的死去活来,不会在第二天就所有症状急转直下,以爸爸的体质,活到65岁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爸爸去世的那天,我不应该急于给他打镇静剂,如果没有镇静剂的催化作用,以爸爸的体质,多活1个月没有问题。这个环节错了。

2024.8.7记录

好像,好像每个环节都错了。我这个人,总是自负。

到了殡仪馆,殡葬主持人带我去看爸爸的妆容,我慢慢走过去,脚下有千斤重。如爸爸所愿,妆容很淡,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爸爸竟然在笑,那个笑容,有俏皮、有捉弄,还有什么,说不上来,但是我的心脏狠狠的抽了好几下,我的爸爸,竟然在笑。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为什么会笑呢?

我扶着爸爸的袖口,对他说:“爸爸,今天来了好多人,想不到吧。爸爸,你不要担心我和我妈,我肯定会照顾好她,你一定要放心。到了那边,你要先盖房子,盖的大一些,等以后我们相聚了,就有地方住了。爸爸,别害怕,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吧,他们肯定会照顾你的。哦,对了,到了那边,如果人家说抽烟、喝可乐对身体还是不好,你就不能抽烟,也不能喝可乐,任何时候,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说完,抬起头,几位年轻的殡仪师红了眼眶。

那天来了许多人,我看着他们,像电影片段一般,一时竟分不出真假。

只记得我念完悼词后,妈妈抱着我说:“你很棒!你很勇敢!”

播放哀乐的时候,大家都低着头,呜咽着,大姑坐在地上起不来,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爷爷颤抖着喊:“老弟,你咋能走呢?你咋想的?台湾还没回归,你咋能走呢?”他走过来,哭着对我说:“闺女,你爸总对我说,如果国家需要,他愿意随时上战场!”他又伸出大拇指挥了挥,对我说:“你爸是这个!”

我蹲在地上,觉得头重脚轻,看着爸爸又再次被推走了。

我漠然的跟着人群往外走,不知道下一个步骤要干什么,尽管旁边一直有人扶着我、提醒我,但是我的听觉变得极为空旷,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却听不到别人说话。


(感谢每一位朋友的祝福!谢谢你们!我写这些的初衷,是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这些点滴,我不想忘,也不能忘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如何笑看病魔的,虽然最后没有胜利,但他依然是英雄!我总在想,这么多人祝福爸爸,其实就是为他消业,积攒功德,他一定会去好的地方!我爱我的爸爸,永远爱他,我会爱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爸爸生前服用的药物,有1瓶治疗骨转移的靶向药,以及一盒升血小板的药,二者比较昂贵,可是再无作用了,如果有哪位病友需要,以我爸爸的名义免费赠送。)

奥运会开始了,我爸爸最喜欢这种赛事,但是他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如果他晚走几个月,看了奥运会再走,也好啊。

有没有平行宇宙的入口,我想见爸爸。或者做清明梦,让我看看他。

有没有医生朋友,麻烦告诉我,我哪个步骤做错了?我爸那么雄伟的一个人,不可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