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滕王阁序》是王勃当场即兴发挥写的吗?这样的文章不是昨晚写好的?
相信,因为王勃之前近百年,有个叫庾信的男人,拿他的作品比,就会觉得《滕王阁序》比较口语化、俗套,是逢场应酬之作。
在《滕王阁序》登上人教版高中语文书的正册时,庾信也在配套的读本里留下了一篇《哀江南赋序》,就是骈文形式句句用典了,堆砌到难以直接看懂的程度,但如果读过这些典故和所指代的意象,又会赞叹其运用之高妙。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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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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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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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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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这还只是《哀江南赋》的序,而正文更是波澜壮阔,讲述了从北齐(东魏)来投奔的侯景在寿春造反进攻建康,撕碎了南梁纸醉金迷的梦,梁武帝被围饿死,各种内斗中江陵的梁元帝好不容易平定侯景之乱,北周(西魏)又发兵攻灭江陵朝廷。作者本人作为南梁高官,也随着国家的惊涛骇浪而身世浮沉,担任建康令而不能守,投奔江陵后出使北周被扣留,祖国被南陈取代。因此《哀江南赋》有“赋史”之称。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
(梁武帝壮年时南朝的和平繁盛。此时北魏崩溃,梁军能长驱直入洛阳,“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接纳北方叛将侯景,叛乱的种子已经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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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
(梁武帝晚年沉迷佛教,臣子也都袖手清谈,文恬武嬉。
南朝的社会矛盾也在梁末达到绷不住的顶端,萧衍对贵族极尽宽容,谋反叛逃都能加官晋爵,贪污腐败更令人放心,对百姓却重拳出击。在生产力未明显增长的情况下,庾信们看到的南梁越繁华,实际百姓越苦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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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豺牙密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斗……
(各种异象表示梁朝内外不睦,暗流涌动,大的要来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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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乃桀黠构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
(侯景八百人起兵渡江,至建康已十万众,梁军虽然更多,但互相观望,畏敌如虎,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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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
(宗室子弟都是各怀鬼胎的屑,建康城最终沦陷,梁武帝如赵武灵王、楚成王晚节不保,窝囊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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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沉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
(作者逃奔江陵,遇到侯景大军溯江而上追击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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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始落……
(作者如司马迁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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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梁元帝派将领王僧辩、陈霸先等击败叛军收复建康,侯景被幸存市民做成生鱼片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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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好景不长,梁元帝刚愎猜忌成了孤家寡人,北周趁火打劫,江陵卑小不足以固守,被周军攻破掳掠。梁元帝恨恨道“读书万卷犹有今日”,焚毁南朝珍藏图书14万卷。)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
(南朝士民被掳去长安的凄惨旅程,南迁三百年的名门望族们,经过建康一祸,江陵二祸,至此消磨殆尽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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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作者反思: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南朝呢,卡卡!)
……
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作者最后的沉痛叹息。华章易作,到而今江南传未休,庾郎北地空白头。)
还有毛教员晚年时时念叨的《枯树赋》。庾信初至北朝,士人轻之,于是给他们加了这个盖伦Q,都给干沉默了。
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
……
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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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然啦这不是拉一个踩一个,毕竟王勃当时还是个翩翩少年郎,而庾信经历了早年南朝浮华、中年国破家亡、晚年滞留北朝的颠沛一生,其掌握文史之广、经历之丰富、作品感情之深刻在几千年来也是居于前列。王勃又一百年后,经历安史之乱、从小鲜肉到苦瓜脸的杜甫也感同身受哇,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这里的“江关”已经不属于羁旅长安的暮年庾信,而是说放舟东下的暮年杜甫他自己。
庾信早年在建康彩衣花绶出入宫廷时,也已经是有名的文学天才,天天整些个靡靡之音,家国巨变后由南入北,变得雄浑苍劲。南陈建立后北周放归南人,而庾信作为南北通吃的人才,终生不得还。他去世之年,隋朝代周,又八年后,天下重归一统。去国遗恨、六朝金粉、烟雨中的四百八十寺,都随着建康城被隋军“平荡耕垦”而湮没。而华夏子孙四海为家纵横万里的黄金年代即将开启。
再回头读《滕王阁序》,这大概率是即兴应酬之作,因为王勃所表现出的文化功底、见识、年轻人的豪情愤慨都是坚实的,但却能感觉到这篇文章并不是很走心,是可以当场挥洒出来的。
前面“豫章故郡”什么的客套话,现在我们可能感觉很多知识点,但在读老了书的那个时代,确实不算什么。中间写景稍好,后面写人世感悟又好,虽然文体还是骈文,但内容上越自由,王勃发挥越精彩,不需要为这档子事还提前打稿,平时博览群书就是准备了。比如庾信就写过:
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
北周皇帝以下都是庾信粉丝,到唐初那会儿也不会过气,王勃只要脑海里对这句式有印象,对着赣江风光填成: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就是自己原创的千古传诵的好句了。
那王勃这种天才,自然也不会把《滕王阁序》就当作匹配自己真正实力的代表作,如果王勃有时间斟酌,全篇的质量将趋近于庾信那种精益求精的水平。但修得过于艰深,又会失去宴会诗序的趣味,反而流传不开了。所以也可能是“要不是跟阎都督恰饭,小爷才不写这规规矩矩的客套话。”
可惜天不假年,王勃再没有书写自己最辉煌篇章的机会,于是我们只能在骈文的黄昏里,欣赏《滕王阁序》的一瞬流星。
文学的发展,是从庾信这样的簪缨世家向民间扩散的,所以文学的形式也随之演变。王勃坠入南溟的二十多年后,一个小娃儿在中亚碎叶城降生,他将脱口而出毫无拘束的锦绣诗篇,为大唐带来万丈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