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句话突然让你破防了?

2024-09-12 19:24

某一天我的孟加拉朋友大潘和我在公交车上,他瞥见我手上戴的串珠,问我

“你是佛教徒吗”

我当时有点诧异,因为我手上的串珠其实并不是中国佛教的形制,所以我当时跟他说,哦这只是一个装饰品,是我女朋友送我的礼物。

他当时没再说什么,只不过憨厚地笑了笑,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后来又有一次,我们共同的尼泊尔朋友Raj喊我们去他寝室喝酒。Raj是那种非常刻板印象里的印度次大陆人,身材高大敦实,长卷发大胡子戴眼镜,身上总穿着深蓝色的针织坎肩背心,眉心时不时粘一个红色圆点贴纸,吃纯素且不喝酒,励志进入硅谷IT行业。他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他宿舍一角供奉着很多佛像

哪一句话突然让你破防了?

(Raj的小神龛)

我那天带了另一串珠子,那串是佛教形制的,Raj看到以后也问我,你是佛教徒吗,我又和他解释了一下说是文玩不是佛珠。然后我和他说,你知道吗,大潘之前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Raj跟我说,哦,大潘也是佛教徒。

随后大潘告诉我,他的姓氏,Barua,在孟加拉国就代表着佛教徒。就像曾经有个时期中国的回回都姓马一样,全孟加拉国,所有佛教徒都姓Barua。

我说wow那很酷啊,这大概意味着在孟加拉,所有佛教徒都是名义上的兄弟姐妹喽。

“大概吧”,大潘说,“但实际上佛教徒之间的差异还是很大的。”

大潘的屋里也有一个小小的佛像,就摆在台灯和他女朋友的照片之间,他也不供奉不祈祷不怎么重视,仿佛那不是他的信仰,而是某个他从泡泡玛特开出来的佛像盲盒一样。

后来大潘和我都到了中国,我们做了一个夏天的室友。我作为生化环材科研狗每天在实验室996,他搞经济的虽然研究项目比较轻松,但每天晚上他又要接某个语言课程平台的在线辅导,也要很晚才能休息。

有一次我俩都要工作到很晚,索性就一起摸个鱼聊聊天休息一下。他问我,你本科毕业了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说,哦我大概会读研究生,然后找一个海洋保护相关的ngo或者学术机构工作。

他又问,你将来要回中国吗?

我说,对,我去咱学校那个穷乡僻壤念书就是为了回去报效祖国的(笑)

“那你呢”,我问,“你将来有打算回孟加拉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他不会再回孟加拉国的。

我没读懂气氛,又问他,是因为你在孟加拉国赚的不多是吗(因为我知道他将来想去阿联酋搞金融)

他说当然有这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孟加拉对他来说并不安全。

“因为我是个Barua”,他说。

我对孟加拉国并不了解,或者说,基本上大多数中国人对除了英美俄日韩之外的其他国家都不怎么了解。

我跟他说,你介意和我详细说说吗

他说好,然后在旁边的白板上画了一个印度地图。

1947年,英国退出印度斯坦,走之前他们把这个地方分成了三个部分,印度还有东/西巴基斯坦。他们是怎么划分这三个地方的呢?通过当地人口的宗教信仰。穆斯林人口聚集地被划分出来,孟加拉地区西部归印度教人口的印度,东部归属穆斯林人口的巴基斯坦(即东巴基斯坦),后来东巴基斯坦地区从巴基斯坦国独立,成立了自己的孟加拉国政权。

我说这些我倒是知道,我从中国的高中历史书上学到过这些。

大潘又问我,“你发现问题了吗?”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又解释道:

佛教徒在孟加拉国属于少数群体。在孟加拉国大概99%的人都信伊斯兰教,只有少数人信其他的宗教,而佛教徒在剩下的1%里更属于少数中的少数。

“当你在某个社会里成为异教徒了,那你就会处处受限”,大潘说,“你的就业,定居,迁徙都会遇到麻烦”

“曾经我还在孟加拉国的时候,随身总是带着我父亲的工卡,因为我父亲是给联合国工作的,至少警察会因为忌惮联合国属下职员这层身份不会随意在街上勒索我”

大潘的父亲是个神人。孟加拉的习俗是男人一般三十多岁快四十岁才结婚生子,因为在他们的传统观念里女人不应该出来工作,而一个大学毕业生刚进入职场的收入又很低,养活不了一家老小,所以一般女性读完高中就草草嫁人,而男人要等工作稳定才会结婚

(不过南亚等风俗是有嫁妆没有财礼,而且嫁女的成本高得可怕,大好年华的小姑娘掏钱让自己嫁给老男人这种事情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大潘是他父亲的第一个孩子。那个时候已经39岁的老潘每个月有高达50美金的工资(二十多年前了,那个时候我妈的工资一个月也就五百人民币,而且现在大多数孟加拉人换算下来一年也就能挣一千美金左右)。一年后大潘的妹妹出生,深感养家糊口困难的老潘决定从原本的“高薪工作”李跳出来寻找其他机会。

在孟加拉国,跳槽这种事情被视为一种离经叛道式的冒险,一个男人结婚生子以后,跳槽然后重新开始这种事情太“不稳定”了,这对家庭来说是个隐患。但不管怎么样老潘还是决定离开孟加拉,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他先去到斯里兰卡,在那里遇到了他生命里的第一个贵人,那位女士将老潘引荐到斯里兰卡的某个联合国下属项目里当办事员。接着他又回到孟加拉,进入UNDP(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在那里他遇到了第二个贵人,一个泰国人,送给老潘他人生第一台电脑。

老潘学过怎么打字,但不是在电脑上。他曾经捡到过一张键盘,用那张键盘,他开始学习英文和如何打字,直到那位泰国人送给了他一台电脑,并教他如何使用着东西。

后来老潘便在UNDP里一路高升又在几个联合国项目里反复横跳,逐渐谋得了一个收入不菲的职位,足够供养他儿子和另一个Barua出国留学。

大潘也很争气,他是他那个学年里达卡(首都行政区)的状元,还作为学生代表在某个表彰会上发言。

按理说,以老潘的成就,周围人不能说要趋炎附势至少也得是青眼有加。但事实上大潘家从小到大的处境一直都不好。

“中国电视上有那种桥段吧?就是那种邻里之间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场面”,大潘问我。

孟加拉国的电视上也经常有这样的内容。穆斯林的毛拉(类似牧师)总在电视节目里说要与邻为善。大潘曾经以为没有人和他们家打招呼是因为附近的邻居们都太内向了,这是他父亲跟他说的,而且学校里同学们对大潘倒是还不错。直到大潘在初中的某一天他父亲突然冲进教室带他和低一个年纪的妹妹回家。

2016年的达卡袭击事件(Dhaka café attack),伊斯兰极端分子们冲进了使馆区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并控制了附近的街道。他们查验每个人的身份,并处决了所有在场的外国人和非穆斯林孟加拉人。他们检查人们背诵古兰经段落,扒下男人的裤子检查割礼的痕迹。孟加拉国官方称死者只有20人且都是外国人,但据大潘说孟加拉平民死亡人数只会更多。

“那是首都的使馆区,你明白吗,没人想过他们会在使馆区动手”,大潘喃喃道。

那一天附近所有的Barua基本都躲进大潘家里寻求庇护了。毕竟大潘父亲是联合国职员,而孟加拉政府希望能和联合国深度合作。如果联合国职员被杀其代价是孟加拉官方没法轻易承担的。

大潘说当时男人们都拿着武器守在门口,孩子们被锁在屋里,并被告知如果有什么动静就马上藏到床底下,女人们则呆在一起,决心如果大门被攻破就立马互相给个痛快。

于是Barua们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天,知道老潘的穆斯林朋友告诉他们形势好转才松了一口气。

直到那时大潘才意识到宗教冲突在孟加拉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一个大潘关注过的网络博主,孟加拉的印度教徒,剑桥毕业,家庭和睦。他曾经在网上写了这么一段话,大概意思是,我们不止应该仅从伊斯兰教学习智慧——诚然伊斯兰教确实有大智慧——但从其它宗教里学习也很有意义。那个博主的父亲立马就跟他说,你再也别回孟加拉了。后来事情也如他父亲所料,在回到孟加拉不长的一段时间后,在一天中午,人来人往地集市上,当着他妻子女儿的面,被几个人拿刀砍成块了(原话是slaughter him into pieces)

于是老潘花了大价钱给大潘和另一个Barua的孩子送出国去念书,就为了防止他们某一天也被卷进如此的事件里。

“我父亲总是会死的”,大潘说,“虽然现在他还能靠着联合国的名头护着我,但总有一天当他死了,我就没法靠我父亲再保护我了,我得给自己找个出路。”

我问他,在孟加拉他可不可以退出佛教选择加入伊斯兰教,或者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无信仰者)。他说不能,虽然他为了保命背过伊斯兰古兰经,在美国也切了包/皮 ,但他的身份证件上写了他的信仰是佛教,而这个证件一辈子不能改变。而无信仰者在孟加拉是非法的,孟加拉的身份证件上有四种宗教可以选填,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印度教和“其他”,这个其他涵盖了包括佛教在内其他的少数派宗教,但无神论者不在其中,在孟加拉宣扬无神论是会坐牢的。

“那没人想过去改变这个现状吗?”我问大潘。

大潘苦笑着摇摇头,反问我:“改变什么?又怎么改变?”

“现在已经很好了”,大潘说,“现在执政的这个党派(孟加拉人民联盟)至少算是比较世俗的,他们倾向于各宗教和平共处,而另一个党派(孟加拉民族党)就更倾向穆斯林,他们要是上台了我们的处境只会更糟。”

大潘小声咒骂着什么,是孟加拉语,我听不懂。

他跟我说,曾经殖民时代之前,印度次大陆上各个宗教之间的关系还无比和睦,穆斯林,印度教徒,佛教徒比邻而居相互通婚,直到那帮该死的英国佬登陆。

南亚不像美国,人种之间差距并不大,为了分化当地土著百姓,英国佬就人为在当地制造宗教矛盾,直到这些原本亲善的人们反目成仇。

再之后就是(1971年孟加拉)独立战争,美国佬又在当地做了搅屎棍,给巴基斯坦提供了不少军备支持(有意思的是当时中国则是一直呼吁印巴孟三方停火谈判,并谴责美国的帝国主义行径),孟加拉独立齁又宣称要对孟加拉国进行“民主改造”,要让孟加拉被动接受多党制议会民主,扶持伊斯兰主义的孟加拉民族党与当时的人民联盟分庭抗礼。

所以大潘对英美完全没有好感,相反他是个精中,人生第一大目标是润出孟加拉,第二大目标就是润来中国。

我试图和他说,如果遇到了社会性的不公,一定要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力量去抗争,但讲到一半连我也沉默了,在那个环境里大多数人是不会想改变的。

所以我突然想到,那天他问我是不是佛教徒的时候,他到底是怀着如何复杂的心情发出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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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回答写了两天,本来想今天去无锡见朋友晚上回来校对一下就发出的

上午在惠山寺给大潘请了串菩提子的珠子,想着作为礼物送给他的

结果刚刚收到他的消息,他的叔叔,在孟加拉经营一家711便利店,今天下午被一伙暴徒冲进商店围攻身受重伤,医生说可能挺不过今晚了

他可能明天就要辗转回孟加拉赴丧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在大潘打电话的时候和那位叔叔聊过几句,他是个很乐观很开朗的人,总是对我和大潘致以最深切的问候和祝福。我曾和那位叔叔半开玩笑地说将来会和大潘去孟加拉看他

我可能再没有那个机会了。